沈见岁浅浅地睡了一觉。
半夜,也许是退烧药起了药效,她在燥热中醒来,翻了个身,看见枕头旁挨着的人,才恍惚地意识到,陈睦还在身旁。
他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口中似乎在说什么梦话,听得并不清楚。
沈见岁往他的身边挪了挪,将脑袋凑过去,终于听见那声微不可闻的呼唤:
“妈……”
只是短短的一声而已,之后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沈见岁躺回自己的枕头上,在燥热中渐渐丧失了睡眠。
她回想起给辛睿打的那通电话。
当辛睿向她说明了陈睦身败名裂的原因之后,沈见岁不可思议地问:
“陈睦为什么不公开解释事情的真相?为什么要任由别人泼脏水?他是原告的律师,他的职责就是为原告辩护。更何况,被告有罪无罪,也都有法官判决,又不可能任由陈睦颠倒黑白。被告犯了法,但不能承受后果,最后为什么会变成陈睦一个人的错?”
“解释真相?”辛睿沉思了片刻,“作为姐姐,以我对陈睦的了解,他在事发之后没做任何解释、只是默默承受所有恶果,那绝不可能是为了照顾家属或者谁的心情,唯一的可能就只能是——”
辛睿顿了顿,沈见岁却接上了她的话,“他没法解释。”
“你果然也想到了。”辛睿叹了口气。
沈见岁更加混乱了,“陈睦解释不了,他觉得自己真的有错。可是……为什么?他有什么错?”
辛睿说:“其实我曾经接到过那孩子的电话——我是说,那名被告。他大概是走投无路了,才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希望我能出面说服陈睦帮帮他,他在电话里哭着说,陈睦是在逼他去死。”
沈见岁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望海阁门口,她曾看见一个男人跪在陈睦的面前苦苦求饶。
“你这是在逼我去死!”
那个男人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当时的陈睦却未曾因这句话而动摇,似乎他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对此根本不在乎、不搭理。
这样的冷漠,恐怕就是他人眼中的逼迫。
辛睿接着说:“我将那孩子的话转述给陈睦了,陈睦当时没什么反应,他说他遇到过太多这种人了,动不动就拿死来威胁人,但这些人往往才是最怕死的,因为他们本就是因为懦弱无能,才会犯罪。
“你看,他其实知道那孩子的状态,但是他并没有当回事,甚至觉得……”
辛睿久久地停顿了片刻,再次开口时,她的话语中有着极为罕见的犹豫。
她说:“也许……我是说也许,陈睦也曾经偷偷地想过,那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不可惜,如果这样,他所讨厌的那些家人,就能够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惩罚……?”
有关陈睦家人的种种听闻涌上心头,沈见岁像是想起了什么,“是为了……你们的母亲吗?”
辛睿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许吧。”
沈见岁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们的父亲是车祸去世的,后来没过几年母亲也患重病离开了,之后陈睦就被爷爷奶奶强行接走了。那时候,陈睦也才七八岁?”
辛睿说:“对,那时候他还很小,所以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对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并不了解,比如爸爸的遗产被奶奶抢走,妈妈只能辛苦工作导致病情加重什么的。这些事我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因为即使是我,也一直在努力放弃仇恨和痛苦。”
她顿了顿,“可直到他读研之后……这件事我跟你提过的吧,他趁奶奶生病的时候向她灌输那些可怕的思想,让她恐惧、忏悔,向我主动道歉。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有恨的,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对于姑姑,他的感情可能会复杂一些。毕竟爸爸离开后,他就被接到了姑姑家生活,在姑姑生下自己的孩子之前,对他的确是无微不至的,即使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她也算是尽责地将他抚养到了成年。”
“如果有一个能够不脏自己的手,但是报复他们的方法,陈睦会利用吗?即使我是他的姐姐,我也只能说——他会的,因为他们仍然恨着他们。”
沈见岁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来,陈睦的心中一直怀着这样深刻的恨意吗?
可她一直以为,他所有的冷淡和残忍,只是因为极度利己主义的结果。
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开口:“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哪怕是……”
哪怕是他们交往的时候,最最亲密的时候。
辛睿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即使是有理由的憎恨,也不是什么干净美好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告诉你。”
沈见岁急切地说:“他应该告诉我的!至少曾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他、最相信他的人。”
“所以陈睦的失控,不都发生在和你分手之后吗?”
辛睿的话像从头劈下的一道雷电。
“我相信他是明白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他、最相信他的人,但他更清楚,那只是‘曾经’而已。”
曾经,而已。
·
沈见岁醒来的时候,陈睦已经起床离开了。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保温杯,被子上贴着一张纸条——
【起来后喝点热水,我在楼下准备早饭】
沈见岁流了一夜的汗,总算退了烧,醒来后渴得不行,立刻打开保温杯,咕噜噜喝了半杯。
嗡——嗡——
准备起床的时候,摆在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沈知年打过来的。
沈见岁还没完全清醒,迷迷蒙蒙地接起电话。
沈知年声音爽朗,中气十足:“喂!小妹!你记得咱爸妈的结婚纪念日是啥时候来着吗?”
沈见岁被他的大嗓门吵到耳朵,将手机拉得远了点,“6月8日吧。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是6月吗?我怎么记得是冬天啊?无所谓了,那是哪一年啊?”
“结婚纪念日是夏天,爸妈的结婚照是夏天拍的你不记得了?冬天是我们后来出生的时候。”沈见岁想了想,“年份我记得是91……”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被套话,神智逐渐清醒了,“不对,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
沈知年说:“哎呀,老妈不是喜欢用结婚纪念日做大门密码嘛,我现在准备去她之前买的那个房子看看,缺密码开门呢。”
沈见岁的脑中拉响了警铃,谨慎地追问:“什么房子?”
“就是郊区那个小楼,叫什么来着?云……霞路?”
“你不会是想说云栖路吧?”
“哦对对对对,原来是云栖路啊。怪不得我在这儿开车绕了半天也没找到18号。谢了啊,我现在就过去!”
沈见岁险些从床上滚下去,大喊道:“……等会儿!你现在要去云栖路18号??”
“嘶,你干嘛突然这么大声?我戴着耳机快被你喊聋了。”
沈知年抱怨了一声,“我看看,去云栖路十八号也就两公里,不远,我先开车了,回头再跟你说啊。”
“不是,你等——”
沈知年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沈见岁看着退出通话的手机屏幕发了三秒的呆,三秒后立刻穿上拖鞋,如临大敌地跑下了楼。
一楼,陈睦正坐在餐桌边,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着什么。
看见沈见岁冲下来后,他立刻合上了电脑,站起来迎接她,“早饭准备好了,你来……”
沈见岁直接将他的话打断,语速极快地说:“你你你你赶紧上楼躲起来,沈知年要过来了!”
陈睦微微一愣,问:“沈知年?他怎么会来这里?”
两公里的路程,开车过来也就几分钟的事情,沈见岁根本来不及跟他仔细解释。
“之后我再跟你说,你先上楼。”
她将笔电扔进他的怀里,又在四周察看,嘴里念叨着:“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在这里?赶紧收拾一下,别让他发现你住在这里。”
陈睦将没喝完的咖啡倒进了厨房水池里,又迅速将杯子清洁干净,搁在了餐具架上。
他走出厨房,沈见岁正在屋子里打转,“鞋子……餐具……都、都收拾好了?”
沈见岁站在玄关口,陈睦明明居住在这里,但门口并没有他穿的鞋子。
餐桌上同样如此,除了他刚才使用过的杯子,就只摆着一人份的餐具。
陈睦镇定地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
“别着急,我平常都很注意,没有额外需要收拾的地方了,你哥哥不会发现有问题的。我先去顶楼了,等结束了,你来叫我。”
陈睦将刚才坐过的椅子收进餐桌下,冲她笑了笑,转身上楼了。
沈见岁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时还有些恍惚。
这就是陈睦居住在这里的方式——随时随地都准备好了,抹除自己的痕迹,装作从不存在。
愣神间,门外响起了密码锁开启的提示音。
沈见岁看过去时,大门正好开启,步履匆匆的沈知年差点撞到她。
“……我去,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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