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沈见岁已经完全退烧,但身体还是很虚弱,早早地躺在了床上休息。
陈睦和她说了声晚安,关好门,去了楼上的房间。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保持着又亲密又遥远的距离。
沈见岁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根本睡不着。
她依然在想,白天被陈睦避而不答的那个问题。
到底是什么,让陈睦变了呢?
如果是时间让人发生变化,那一定是循序渐进的,就像她自己一样。可陈睦分明不是这样。
她记得那天大雨落下之前,他还在准备要离开鹤城,继续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可一夜之间,他却变了主意,连自尊也不要了似的,非要留在她的身边。
只是因为事业上的挫折吗?
可是他现在整日待在洋房里,一副甘当家庭煮夫的模样,哪里像是有半点事业心的样子?
沈见岁想着想着,头脑越来越清醒,索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显然,她现在思考这些实在是太晚了,她本应该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弄清楚的。
但晚一点总好过从没开始。
沈见岁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又翻,最终停在了一个人的名字上,她想了很久,还是给对方拨了过去。
“小妹?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辛睿接起了电话。
沈见岁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好撒娇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想跟你聊聊天。”
辛睿敏锐地说:“你的鼻音怎么这么重?生病了吗?最近降温厉害,好多人得了流感,你更要注意身体。过两天我让沈知年给你送点药。”
“没事,我可能就是前两天吹了冷风,有点小感冒,不严重的。”
“嗯,你注意点就好。”
电话里突然沉默了一阵。
辛睿说:“如果你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就先……”
“有、有事。”沈见岁舔了舔唇,扯了一个理由。
“那个,上次你不是打电话来问我最近有没有见过陈睦吗?正好前段时间,我来郊区工作,好像在路上见到了一个陈睦长得很像的人。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是可能也算个线索?”
“哦,陈睦啊。”辛睿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
“忘了跟你说了,他已经联系过我了,他说他没去北京,在鹤城郊区找个地方住了下来,说是想休息一段时间。可能你在郊区看见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他已经联系过你了啊……”
沈见岁拼命转眼珠子,思考要怎么接着往下套话。
又是一阵沉默,辛睿已经从她断断续续的话里察觉了端倪。
辛睿说:“所以,你是想找我问关于陈睦的事?但我也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恐怕帮不上你。”
“我不是想问这个。”
既然被戳穿了,沈见岁索性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我是想问你,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就……不去北京了?”
“你怎么突然好奇这个了?”
辛睿的发问让沈见岁猛地心虚起来,但好在,辛睿并没有追着这件事问下去,她很快接着说:
“前段时间,他有一个被告在雍禾事务所跳楼了,这事儿几乎毁了他的事业,你知道吧。”
“我知道。”
“但这件事儿的背后,还有些更复杂的情况,网上的新闻没报道,是我拜托沈知年托人拦了下来。”
沈见岁心头一凛。
她太清楚辛睿的为人了,辛睿出身清贫但性子孤傲,绝不是喜欢滥用权势的人,托关系、找人脉这类的事,她一辈子都没为自己做过。
可是为了陈睦,她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沈见岁追问道:“更复杂的情况,是指什么?”
辛睿说:“那位死去的被告是陈睦姑姑的儿子。陈睦的奶奶身体一直不好,得知外孙的死讯后大受打击,没过两天就走了。而陈睦的姑姑、姑父也都崩溃了,他们一直在寻找陈睦,想要他——偿命。”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简而言之,陈睦不仅是事业被毁了,他也被从小将他养大的一家人抛弃了。他现在变得和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姐弟以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沈见岁第一次意识到,辛睿的语气原来可以如此冷淡,冷淡到几乎残忍的地步。
漫长的沉默之后,辛睿忽然又开口了:“啊,也不对。陈睦的情况应该比我更糟,至少我还没有摊上人命、被亲人憎恨到死。你说对吧?”
你说对吗?沈见岁。
她紧咬着下唇,无法回答。
搪塞了几句后,沈见岁挂掉了电话。
她终于明白了。
大部分认识陈睦的人,都认为他自私冷漠,凡事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因而事业才是他人生中最要紧的东西,如今事业被毁,他崩溃破防,也是合情合理。
但沈见岁知道,事实恰恰相反。
陈睦不是绝不会被身外之物打垮,他这个人几乎没有什么物欲,他的生活就像他那个毫无生气的家一样,从不用名利金钱来伪装。
他越是逃离什么,就越是在意什么。
越是在意什么,就越容易被它打垮。
打垮陈睦的,不是前功尽弃的事业,而是破碎的亲情。
等等……不对吧。
沈见岁转头看向窗户,窗户外一片黑暗,玻璃上倒映着她憔悴的面容。
她注视着这样的自己,心想,她凭什么这么确定呢?
陈睦给她造成的伤害,她至今都在承受。
可即便如此……
倒影中的自己却在说。
即便如此,她也依然这样相信着。
·
咚咚咚。
陈睦从电脑前抬起头。
咚咚咚。
他确认是有人在敲门,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
沈见岁抱着枕头站在门外,头发乱蓬蓬地垂在脑后,像是刚睡醒,又像是根本没睡过。
“我想睡你的卧室。”
她说话时仍带着鼻音,听起来嗡嗡的,从声调到语气都和平时很不一样。
陈睦抬了抬眼镜,有点诧异,“你怎么突然……”
“不愿意算了。”
沈见岁不等他说完,扭头就要回去。
“当然愿意。”
陈睦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陈睦住的是客房,空间和软装都比沈见岁睡的主卧差了很多。房间整洁干净得过了头,简直跟刚打扫完的酒店客房一样。
沈见岁将枕头摆好,钻进被子里,四周张望了下,整个房间里唯一有点人气的东西,就是书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你在看什么?”她问。
陈睦说:“东江的律师朋友接了一个case,托我帮忙分析分析。我在看他发的资料。”
“我以为你这段时间没在工作了。”
“帮忙而已。”
沈见岁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陈睦,用非常随意的口吻问:“那你自己的工作呢?不打算回雍禾了吗?”
陈睦笑了笑,“不回,工作多累啊,我要守在这儿,做沈总的小白脸。”
沈见岁翻了个白眼,“少来。”
陈睦在电脑上打了几行字,很快合上了电脑。
沈见岁问:“怎么不继续看了?”
“蓝光影响睡眠。”
陈睦将屋内的灯一一熄灭,只留了一盏小夜灯。
昏暗的光线中,他在沈见岁的身旁躺了下来,但是只是过分绅士地睡在被子外。
他们一左一右地侧躺着,隔着厚厚的被子,分明紧挨着彼此,却又互不触碰,不知在同谁避嫌。
“你不冷吗?”沈见岁问。
陈睦眨了两下眼,大概是在思考,几秒后才动作缓慢地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盖上了同一条被子,可两人间还是隔着一大片距离,微凉的空气拼命地钻进空隙里,沈见岁拢紧被子,往陈睦的身边挪了挪。
这样安静的夜里,一切的感官都变得敏感锐利。
靠近陈睦时,她感受到被子下微微升起的温度,来自他的身体、他的呼吸。
沈见岁盯着那双不停眨动的灰眸,故意问:“离这么远,现在装矜持是不是太迟了点?”
“装矜持?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那你这是?”
“我只是……”
他轻轻拨弄她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抿了抿唇,“我觉得,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沈见岁故意挑刺,“亮着灯我睡不着。”
陈睦翻过身关掉了小夜灯,视野立刻被黑暗吞噬。
在将近半分钟的时间里,沈见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他翻动身体时发出的布料摩擦声,细微却暧昧。
适应了黑暗之后,他们才终于再度看清彼此的面容。
躺下的世界里只有她和他的眼睛是最明亮的,像彼此的一双星星,悬挂于她和他的寂静的夜色里。
于是星星的光芒遮蔽了一切,那些似是而非的、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情绪、微表情——羞赧的红晕、紧抿的双唇、含情的眉眼——就这样被掩盖了过去,又因为被掩盖,而更大胆地暴露着自己。
沈见岁就这样注视着陈睦,注视着同样注视着自己的陈睦,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她根本分不清楚。
她知道自己正在期待着能够发生些什么,她现在太过清醒,没有了昨夜理智暂退的疯狂和勇气,她只好等待,只好期待。
可是陈睦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而已,一个虔诚的人仰望着镀金的雕像,也不过是这样。
“真没意思。”
她终于丧失了耐心,嘀咕着抱怨了一声,声音不大,却绝对能让陈睦听清。
陈睦并不反驳,只是闭上眼,早有预料似的说:“那就睡……”
她的吻像一触即逝的蝴蝶,他恍然睁开眼,眼前只是沈见岁贴得更近的脸,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看不清表情是否有了变化。
他舔了舔唇,怀疑刚才只是一场臆想的飓风。
但在他再度闭上眼之前,蝴蝶又朝他飞了过来,带着柔软的触感和潮湿的悸动。
又再次,眨眼间飞走了。
“晚安。”
沈见岁翻过身,背对着陈睦,果决地闭上了眼。
两秒后,有力的胳膊从后环住了她的腰,越收越紧,不断挤尽阻隔在他们之间的空间,直到陈睦的胸膛靠着她的后背,直到他们紧贴着彼此的身体。
“阿岁。”
陈睦的声音就响在耳旁。
“晚安。”
他说得温柔而缓慢,如同世界上最短的情话。
晚安,陈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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