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藏区小镇,朔风裹着星星点点的风雪,吹割着人群,狭窄冗长的街道偶尔有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穿过,弄着袖子包裹脸。
街道向西的尾巴上,名宿老板紧着袍子栓上门,回头将一大包沉行李从柜台后面拖出来,边上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男子,全身上下严丝合缝,对着老板点头致谢之后,将黑漆漆的包裹接过去,闷声扛上楼。
到了房间,他将帽子护目镜等摘下来扔在一旁,蹲在地上打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藏区民族服饰,毯子等各种御寒的物品。他看了半响,挑拣了一套换下身上的冲锋衣。此刻已是傍晚,窗缝里穿出来的风依旧凌厉,他对着窗缝看着不远处白皑皑的山脉,露出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情来。
那点神情渐渐冷下去,如同即将来临的黑夜,只余亮晶晶的眸子。
谭思维入藏有些时间了,虽然离严知溯不远,甚至几次擦肩而过。但是他从未联系过他。他有些不安,现如今严知笑那边斗得如火如荼,正是用人的时候。他本不应该这个时候离开。然而,有些事一旦错过机会后面就再难遇到。
正思量间,兜里手机震动了下,是黄菲菲每日准时报备。看到上面写一切顺利的时,他才终于将那点忐忑放下。远程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狂风暴雪更甚,直吹得呼啦作响。
他仰头伸了个懒腰,这时房门被人叩响。来人是名宿老板,中年个子,胖乎乎的脸上翻着一种近乎慈祥的目光。他生的似乎比周围的藏族要白一些,他一看到谭思维开门,立马笑起来,喊他下去吃饭。
这个季节本来就是旅游淡季,他不明白这个人是发什么疯,不过对他来说有生意做就行。好酒好菜天天伺候着。
吃饭间隙,忽有三人冒风雪而来,叩得门声震耳欲聋,差点儿将那两片木板敲下来。名宿老板立马起身去迎。餐厅和柜台本就一墙之隔,谭思维听到那边有个汉子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南方口音,直接要了一间房。
几人定好房,上楼的时候经过餐厅,看到饭桌前的外地人,其中一个略瘦的眉头一皱,上下审视着谭思维。另一个黑黝黝的只呼了声:“还有客人?”,正当再说的时候被那个略瘦的拍了一把后脖颈,他立马住声。
谭思维假装没有注意到,埋头干饭。
很快,名宿老板就被楼上叫上去了。
霍启人高马大,名宿老板在他面前显得弱小。他背对着房间,遮住了灯光也遮住了房间里面的景象,名宿老板被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回答到:“他是个旅游博主,专门拍视频放在晚上的那种。还有自己的账号,粉丝还蛮多的,有一万多嘞。”,着是他所了解的谭思维,难怪这么个要人命的天还来着,“来这边遇到风雪,然后又感冒了。上个周就一直住在这儿。”
“他可有续房?”,霍启问。
“没有,都是住一天给一天。等天气好点就要走了吧,听说他下一站要去羌塘。”
霍启一双鹰眼盯着名宿老板看了会,似乎在审判他话语的真假。顿了几秒,往走廊尽头那边的房间看了眼,那是谭思维的房间。
送走老板,见他关上门瘦子五哥便说:“你是不是太敏感了,难得出来放松一下,就不要疑神疑鬼的。带回我叫了几个妞,今天我请客。”
霍启点了点头,看着两人跃跃欲试的兴奋并没有说什么。
寒冬,天气这个恶劣,这个地方又不是什么旅游景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怎能不让人起疑。诚然如老板所说,他是为了探寻小众的旅游景点也不是没可能。所谓大城市里一天吸尾气导致脑袋有病的大有人在。或许,真的是他想太多?
谭思维吃完饭,跟老板聊了会儿当地的风俗,到院子里又检查了遍车子。此时风雪很大,但是这样的风雪明天也就该停了。下一站就是穿过无人区去羌塘。或许直接去林芝也可以。他站在风雪里举棋不定,楼上房间一道微弱的灯光穿过窗户,两双眼睛悄无声息锁定了院子里人。
谭思维似有所觉,转过头去,见那扇窗户缝隙青烟袅袅,两个人正挨着窗边抽烟。目光交汇,他矜贵点头致意。
这个季节是旅游淡季,整个名宿也就谭思维和霍启一拨人,再加上名宿老板,刚好凑一张桌子吃饭。由于昨天晚上窗户口的点头之交,今天几人见面氛围好像变得微妙了一些。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餐桌上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大家年纪相仿,除了五哥都是外地来的,独困在这偏远小镇上。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关系似乎也就跟进一步了。几人得知谭思维是个旅游博主的时候,非常崇拜,赶紧关注了那个粉丝数少得可怜的账号。三人甚至还兴致勃勃从头到尾拜读了一遍。
风雪小了些,谭思维拿着相机出门闲逛。打算再补给点路途上所需的物质。镇子不大,统共两条街道。这个季节,路边摆摊的都少。着实没有什么好逛的。但是他似乎乐在其中,尽管已经在此逗留将近一周,仍旧兴致高涨。
镇东头有座寺庙。在雪山跟下。是那种老旧带有时间气息的苍老的寺庙,雕梁画栋,云彩祥龙。遗憾的是这里不对外开放。谭思维前两天在外面逛了一圈,拍了些照片。一片彩旗扶过头顶,谭思维刚伸手去摘开,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钢铁似的手臂掐着他的胳膊,放手一扭,将他胳膊扣在身后。就着这姿势一把将他摁在墙壁上,一阵黄土灰簌簌而下。
他本能挣扎,那双手似乎钢铁浇铸,隔着厚厚的棉衣手套,他依旧能感觉到自己手腕被掐裂开。
在这之前,他曾将路途中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都想过一遍,深知此行绝不会是一帆风顺,只是没有想到,刚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落入敌手。他没多反抗,反倒出奇冷静。后面的人也没有多余动作,大概也在打量他。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手上的力气小了些,只是身后之人依旧一言不发。他疑惑地转过头,那人也顺势放手。
故人重逢,向来是件喜事。然而面对已经盯着两坨高原红的谭思维,严知溯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谭思维也好不到哪里去,半小时前,在寺庙门口被人摁在墙壁上,以为自己即将小命不保转头却喜遇严知溯。他是的欣喜是比风雪还要猛烈。然而,此刻,房间内两人对面而坐,两厢无言。一股难言的苦涩密密麻麻爬上心头。
严知溯愁眉苦脸抽完一根烟,看向窗边笔直清瘦的谭思维,感叹这丫的一天不知道运动,整日窝在办公室,才导致生的一阵风就能掀翻。
“你可别跟我说你是过来旅游的,想清楚再说哈。”,严知溯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警告。把谭思维烂熟于心的托词就那么生生堵在喉咙。于是,他干脆不说。只是淡淡盯着严知溯。
严知溯看到他就窝心火起。谭思维这人什么都好,能说的九假一真,不能说的闭口不谈。一副我就这样,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半天没有等到答案,严知溯也懒得跟他周旋。特别是看到他一大男人脸上满是委屈,眼尾泛红。他看不得这惨兮兮的表情,粗暴地从墙上扯下外套,丢在谭思维脑袋上,盖住那副泫然欲泣,“现在就收拾东西,立马跟我滚回去!”
谭思维顶着外套,也不拿下来。在外套笼罩之下,苦涩地咬了要嘴唇。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房间也安静下来。没有开门的声音,他知道严知溯还在这个房间里。可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话或者走动。
在这里遇到严知溯在意料之外。从陌生同学到亲密无间的兄弟,再从无话不谈到半死不活保持联系。这几年几乎上不联系,连节假日问候都没有。相识相知到陌生,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过十多年。他不知道严知溯对于他的计划知不知道,或者知道,又知道多少?
一时间,曾经杀伐果断的谭思维竟然犹豫不决起来。严知溯要是知道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绝对不会让他再留在藏区。他忽然笑了下,就算是不知道,他估计也不会让他留下来的吧。但是,严知溯肯定不知道他跋涉千山万水就只是为了能有一次相遇。
为了再度重逢,他绞尽脑汁。
严知溯已经走到门口,却见谭思维顶着外套安坐如钟。瞬间就有些后悔,他在紧张什么?好不容易见面,他为何不由分说就赶人?
他不动,严知溯亦不动。就这么僵持半响。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任命地走回去。
脚步声重新动起来,由近及远。谭思维憋着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应该想出个毫无破绽的借口或者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可他却紧张得连呼吸都轻起来。有点儿像古代出嫁的女子,头顶的不是外套,是件厚厚的大红喜嫁头纱,头纱之下是第一见面的紧张和悸动。
不一会,那人近到跟前。轻轻掀开了外套。下面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抬起头,脸色平静。却轻轻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严知溯随手将外套丢在床上,吸了口气,伸手不打笑面人,却依旧很别扭,“我刚刚态度不好,你不知道这里多危险?这个季节天天大雪,你说你来这里受什么罪?”
从知道谭思维不同于常人的爱好之后,他对他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一方面这么多年的兄弟,在他未来的计划里大家各自得遇良人,两家还能结为世代姻亲。他甚至想过以后买两套房子挨着,他们时常在院子里烧烤聚会,慢慢老到走不动,还一起跟老妈子斗智斗勇。一方面,他不能理解,甚至无由得慌乱。最烦人的是他不知道那种让人心悸的慌乱从何而来。他实在是无法接受。
谭思维盯着严知溯看了一会儿,说:“他们都知道了,我压力很大,在那个地方憋得喘不过气。我只是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透透气。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在林芝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这样。设身处地想,严知溯能理解其中到底有多大的压力。他这一辈子从上学到工作到现在这人模狗样。确实像个乌龟,那壳又厚又重。现在似乎都很流行这种放纵似的疗愈。确实,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这里广阔无垠的天地能够包容人的了。
“来这里办点事儿。”,他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嗯。”,谭思维闷闷地应了声。
严知溯,“这个季节也没什么好看的,天气又冷。你要不先回去,等天气好点再过来。到时候带上笑笑。我带你们到处看看怎么样?”
“我一个人你就不接待了么?”,谭思维似笑非笑。让严知溯心头一惊。他却忽然说:“笑笑恐怕来不了。她长大了,我们的小严总日理万机,根本抽不出身。”
“她这么忙?”,严知笑可是从小就是个到处蹦跶不安分的主,她的座右铭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环游世界任我行”,现在居然安分工作,还小严总?
严知溯的诧异说明他对如今城里那些工作并不了解,看来小严总似乎瞒得不错。直到后来某天他跟着严知溯的车队从无人区穿过,跟盗猎的生死相搏的时候,他才明白严知笑那个小女孩曾经说的那句“我们家都好吃等死,总要有个人去报效祖国”,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严知笑为何报喜不报忧,从来对严知溯都粉饰太平。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刻他还没有明白为什么,只觉得是严知笑要强,或许是想争一口气,体现出她不比其他人差。也或许是想要得到严知溯的认可。她一直都在追寻一种意义,被认可,被正在关注。既然严知笑没说盛洋那些纷繁复杂的斗争,他自然也不会提起。
最后,谭思维一招以退为进,加上高超的演技。让严知溯暂且答应他留下来。
他们在镇上又待了两天,直到严知溯的队友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皮卡出现在名宿,他们这才收拾东西回保护站。
当时谭思维正倚着走廊栏杆呼吸冰冷的空气借此平复思绪,就看到一辆泥巴包浆的皮卡突突几声在院子里熄火,两个人高马大包裹成粽子似的人从车上跳下来,然后对直走上楼,严知溯房间门开着,两只大粽子对着二楼吆喝了两声,严知溯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房间出来,招了招手。
严知溯站在旁边点了根烟,冲谭思维说,“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回去。顺便送你到羌塘,去羌塘玩了之后你就早点回去吧,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有些事情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他还没说完,那两大汉已经爬上楼梯出现在走廊上,冲着严知溯喊了声队长。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由于天色已晚,他们便决定再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发。
罗辛和庞通对这个大雪季节来旅游的人充满好奇,特别是晚上分房的时候。保护站落处偏远,经费紧张。很多时候为了节约点钱,都是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谭思维既然是队长的朋友,他们想当然就打算占据严知溯的房间,将队长赶过去。毕竟这里都是标间。
谁知道庞通刚说完,就被严知溯狠狠剜了一眼,“我跟别人一起睡不着,你们自己开一间。报销。”
罗辛和庞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严知溯在牛圈里面都能安然大睡,什么时候娇滴滴的跟人一起睡不着了?看了半响,两人忽然就回味过来,大概是队长朋友嫌弃。一看这人矜贵的模样,就知道他应该是那种养尊处优跟女孩子一样用香膏滋润长大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娇养的人怎么又会来这里?
他们想来想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本来这事也很正常,让他们不正常多想的是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总觉得怪怪的,虽然嘴上说不出到底哪里怪,但那种时刻都藏着猫腻的味道挥之不去。
算了,最后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很快便入睡了,最近疲于奔波,哪里还有精力去思考这些有的没得的。
新月朦胧,谭思维睡不着。严知溯对他到底是不放心,他刚刚急于撇清的样子像是某着噩梦,紧紧箍着人心,让人坐立不安。
同样没睡的还有隔壁房间的严知溯,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刚刚谭思维的尴尬。曾几何时他也怀疑过谭思维喜欢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但他没有明说或者说他口中的那个人跟自己有些类似也有大不相同。最后他越想越烦躁,直接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让冷空气灌进来,一轮月牙挂在空中,周围繁星点点,寂寥又深邃。顶着这样的月色星光,他缓缓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都想了一遍,直到猎户座最后一颗星消失,另一边启明星爬上来他才重新钻回被窝,冷得鼻青脸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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