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原野,白雪冰封的山川,朔风肆虐。天空澄澈,白云舒展。
谭思维端着相机,趴在车窗上咔了几张照片。立马又缩回车里。晴天似乎比下雪还要冷,没一会儿手就冻僵了。
严知溯双手打着方向盘,坐得笔直,目视前方。他忽然就想起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他们骑着自行车并肩穿过学校旁边那条梧桐树整天蔽日的街道。也有这样澄澈的天空,日光斑驳,飞快向后倒退。
“怎么了?”,严知溯问。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来,有点遗憾。”,谭思维翻着刚刚拍的照片,如是说到。
“哦?遗憾什么?”,严知溯问道。
谭思维再次端起相机,对着严知溯的侧脸拍了两张,“遗憾没有好好跟那个人表白。”
严知溯手一顿,车头摆了一下,差点儿就冲出大路飙进戈壁里。他稳住方向盘,咬牙切齿到:“你他妈非要这个时候恶心我是吧?”
“你问,我答。”,谭思维满不在乎的说到,依旧摆弄着他的相机。好像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旅客。
严知溯有点烦躁,但终究没再说什么。还不是自己犯贱问这么一嘴。他跟严知笑一样,都不让人省心。他一脚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冲谭思维说到:“你下去拍个够。”,谭思维很乖巧下车拍视频去了。他跟着下去,蹲在路边抽烟。庞通两人看到他们车停下来,以为出了什么毛病,结果看到别扭的两人,一人端着相机,一人蹲着抽烟。
原来出毛病的不是车,是人。这大妖风能把人刮掉层皮,他们还有闲情逸致拍照旅游。也不知道这荒山野岭有啥好看的。两人默契地回到车里,绝尘而去。
严知溯也不嫌冷,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远处消瘦的背影,小得跟巴掌差不多,好像一伸手就能握在手心,好像这风要把他刮飞到天边。可是他又那么坚定地立在地面上。
这两天遇到谭思维以来,他仔细反复想过,也上网查过资料,问过相关人士。听说取向这事情跟基因有关,也有后天因为某些原因导致,什么生活压力家庭原因等。谭思维有个很和谐的家庭,他爸妈也是见过的,高级知识分子和商人。没什么特别,整个氛围也及其融洽......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谭思维这毛病肯定就是基因自带的。没法逆转了。
哎!他深吸了口气。这东西很正常,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他到底是哪里觉得别扭呢?一时间无法接受,肯定是因为自己狭隘的思想和眼界。虽然他试图说服自己平常看待,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相处,可是一看到谭思维笑眯眯看过来,刚刚找到的那点平静就跟这大妖风一样乱晃了。
“走吧,冷死了。”,谭思维率先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严知溯这才慢悠悠把第二根烟头的摁在泥土里掐灭,确认没有一丁点儿火星才又转身。心想:这么作还以为不怕冷呢。
清晨出发,由于谭思维一路上拍拍歇歇,入夜他们才驶进一个小镇里。庞通他们已经在镇上开好房间,找好餐馆。
等了好酒才终于看到那辆漆黑的吉普车。见两人从车里钻出来,一前一后走进餐馆。吃完饭各自回房间休息。这一路奔波,谭思维回到房间掩盖不住疲惫,放水打算洗澡。又听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便转身回去拿手机,点开一看是黄菲菲的日常报告,还有一些公司的事。他做事向来分轻重缓急,也不着急去洗澡,直接开始处理工作。
就在他全身心都在报表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门被人敲响。这种木质的宾馆,房间隔音并不是很好。他听到那个叫罗辛的声音,刻意压得有点低,在叫严知溯的。很快,木门被拉开又关上,两道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忽然就笑了。
他不是傻子,这几人这些天避开他在办事情他都看在眼里。假装不知道。就像今天严知溯刻意慢悠悠在路上打发时间,明明半天的路程生生走了一天。他都知道,并且乐在其中。这种难得和他单独呆在一起旅行的场景,是他梦寐以求的。
暗恋真的不分年纪啊。
十七岁的羞于表达的情愫,三十多岁却已是无法开口。这十几年来没日夜的压抑排解挣扎到后来干脆沉沦。
少年人的怦然心动,一晃将至不惑之年。
这场长久的羁绊,终究会埋在尘埃里。无法开花,无法结果。
也好.......
严知溯。罗辛和庞通三人坐在房间炕上。
“老大,那几个小子真的跟上来了,就在对面斜对面哪家宾馆。这几天他们一直跟着我们,看样子是有所发觉。你那朋友到底怎么得罪人家了?”,庞通小心地将窗缝隙合上,“这几个都是些小鱼虾,他们中间那个叫霍启的,是接头人。他上线就是斑狗。他们跟了这么久,也不见动静,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嗯,估计是谭思维手里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而且他们还不确定这个线索现在在什么地方。”,严知溯点头。
“是啊,不然按他们的尿性,谭思维早就没了。”,罗辛也说。
庞通也陷入沉思,想了一会儿说:“按理说这个季节也不是盗猎最好的时候,他们如今一反常态活动开始频繁,估计内部有什么大举动。要是能抓到斑狗,或许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们口中所说的斑狗,是这一代盗猎的主要接头人物,基本上所有买卖的牵头都是他。斑狗是个至关重要的线人,承上启下。虽然他们大概掌握了这些线索,但是这个叫斑狗的十分狡猾,从来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据之前的消息,霍启所在的这个罗布莎小分队,近来和斑狗联系频繁。霍启是主要联系人。
这次从山南出发到林芝,中间有好几次遇到这队人马。
“嗯,先观察看看。他们从冈布一直跟到现在也没动手,可能还没有找到想要的。我们首先要确保谭思维的安全。”
“老大,你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庞通忽然问。
严知溯摇了摇头,这两天他旁敲侧击根本没有任何可用的消息,反而被谭思维气得心慌意乱。
罗辛忽然一拍脑门,跳了起来,一脸惊慌:“会不会斑狗就是那个人?”
其余两人都陷入沉默。一路跟着,又没有其他打算。他们又在同一个地方呆那么久,偏偏这个时候反常的活动,而谭思维又在旅游淡季出来旅游。这些人都不正常。
严知溯看着窗外,好像周围一切都静止了,暴风雪要来了。
谭思维处理完工作洗完澡出来,就听到有人敲门。这个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看了眼床上摆着的衣物,直接裹着浴巾去开门。风雪席卷而入,严知溯却站在门口。显然一愣,看到他冷得抖了抖,立马进门。
他刻意避开目光,走到窗边。
察觉到严知溯的窘迫,谭思维微微一笑,判若无人慢悠悠地去找吹风机,不慌不忙擦头发,吹头发。也不知道着急换衣服。严知溯也很有耐心,等到吹风机轰隆隆的声音停下来,听了会动静才转头。
然后,他就当场石化了.....
以前他们是一个澡堂子长大的,互相什么没看过。而此时看到他光溜溜站在面前,却显得手足无措起来。谭思维自然没有放过他紧张的模样,装傻充愣到底。依旧不急不缓地撑开衣服,找袖口,找领口。甚至还故意放慢动作,在他面前晃悠两圈。
“也不怕冻死你!”,严知溯冷冰冰地说到,强装镇定坐下。然后别开目光。
“这么晚你找我有事?”,好半天谭思维才将衣服穿好。
“嗯。”,严知溯点了根烟,“那个房间不够,我过来跟你挤挤。”
“哦。”,谭思维忽然又说,“阿溯,你不介意?”
他正站在灯下,光从顶上打下来。由于有段时间没有剪头发了,稍微有点长,刚洗完的头发乌黑发亮,垂在额前,遮住了眉眼,在脸上留下一道界限分明的阴影。看上去不像个三十多岁的,添了几分少年气。
严知溯静静审视着这一幕,脑海里浮现出他二十出头的样子。也是这样暴风雪的夜晚,他们寒假去怀柔滑雪,困在山里。他也是这样长长的头发,安静地站在一旁,轻轻地说:“阿溯。”
他声音淡淡的,煞有介事的认真。平白却让人无端联想。严知溯别开头暗自骂了一声,该死!却又在他开口之前转回去,看着他,说:“小惟,我们认识也有十多年了吧。一起同吃同住,在我心里你跟笑笑一样。第一次你跟我说你喜欢男人的时候,我是很震惊心痛的。我没办法理解,后来我也尝试了去了解。我知道,很多东西不是口头上说就能改变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会去尝试理解。不管你未来怎么选择,我和笑笑都会站在你身后。但是,”他目光忽然聚焦,彷佛一道激光一样,褐色的瞳孔一瞬间都凌厉黑了起来,语气也生硬了些:“我们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明明还是一样的光照在谭思维身上,可是他却暗淡下去。半响没有说话,只凉薄一笑。
“小惟?”,严知溯看得到他身上消失的某些东西。看着他拎起衣服一件件穿上,然后坐在旁边,“这个世界并非是纯粹的黑白,混乱中,良心大概是很不值钱的东西。”
“你也不用撇得那么清楚。”,他说,“放心吧,我虽然生冷不忌,但对你这样的没什么想法。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有自己的原则和骄傲。你工作忙,不用特地送我。等到了林芝,我就自己回去吧。”
他说完这些,对严知溯大大方方伸手,“以后还是朋友?”
有些话猜来猜去也没什么意义,摊开来看不就是那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非要有个人率先撕开。
严知溯愣了好半响,一时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一股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肯定是自己在深山老林呆久了,眼界变窄跟着心胸也变窄了。立马伸手反握住那只纤长的精瘦的手掌,比想象中要冷。他笑呵呵地说到:“当然,永远的朋友!”
自从谭思维表明态度后,严知溯的担心就不翼而飞。第二天神采奕奕,整个人都荣光焕发,看得庞通和罗辛两人眼睛都花了。
吃完饭,他们也不着急赶路。严知溯特地带着谭思维去镇子上逛逛,一路上充当导游给他介绍当地的风俗习惯。在昨晚说开之前,严知溯一向对他是避如蛇蝎,如今这幅模样却让他心凉幽幽的。
他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
严知溯正兴高采烈采办土特产,回头就看到谭思维一脸幽怨。不知道这小子一天天怎么跟林黛玉一样。正打算伸手拉他一把,手机却在这时候响起来,他看到庞通发的消息,霍启那边好像是接到了什么消息,急匆匆的上路了。走得很匆忙,好像还带了家伙。估计是有什么重要任务。
严知溯随手拎了两包牛肉干,对这二维码一扫。便拉着谭思维往宾馆走,谭思维不明所以,问:“是出什么事了么?”
他一脸云淡风轻,脚步却没有停,语气也依旧平静:“没啥,就是想到一个好地方想要带你去。”
乌云翻涌,一场暴风雪即将到来。严知溯把车开到飞起,没想到风雪来得这么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期望在风雪来得跟猛烈之前找到个落脚的地方,不然他俩在车里不死也得病一场。他倒是没什么,已经习惯这变来变去的天气,可看谭思维弱不禁风的样子,担心他熬不过去。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一路追风逐电,终于在大雪即将淹没的时候看到几户零落的村户。严知溯一咬牙将车子停在门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老妪,裹着厚厚的毡衣,看到两个陌生高大的男子,有些戒备。严知溯顶着风雪将衣帽脱下,把情况简单讲了下。老妪不放心还是让他们进屋。他们进去才看到火炉边上还有三人,两人穿着民族服饰,看上去是一对年轻夫妻。另一个穿着羊毛衫,身型高大,脸上棱角分明。看上去应该也是因为暴风雪困在这里的。火膛上还挂着铁罐,里面酥油茶扑腾,香飘四溢。
看到近来的两人,达瓦札西和她的妻子卓玛立马站起来,那姑娘长得高大,一脸温和,招呼两人过去烤火。其实他们在路边,经常遇到被风雪困的人,她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屋子里比外面暖和多了,谭思维也解下帽子外套,看着严知溯给了老妪两张后钞票。这场暴风雪来得急,一时半会儿似乎不会停。他们需要借宿。
本来严知溯想跟庞通他们联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风雪太大,整个信号都不好。消息发了几遍也没发出去。他只好作罢,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现在外面狂风呼啸,吹得门板呼啦啦直响,除了等待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最好期待明天路面不要结冰,不然出发都是件难事。
听闻两人还没有吃饭,卓玛和婆婆立马去弄饭。四个男人围坐在火膛边上,闲聊起来。
达瓦札西看上去是个朴实内敛的汉子,绷着一张脸寡言少语。倒是边上那个穿着一身羊毛衫的男子比较健谈。他进藏旅游,顺便看看能不能做点小生意。
同时遇到恶劣的天气,又同时遇到。大家都觉得缘分奇妙,话匣子轻而易举地就打开。聊得高兴了,达瓦札西还从柜子里翻出瓶青稞酒,招待几人。
谭思维这几天跟严知溯几人呆在一起,很少有话说,早就憋坏了。难得遇到这么聊的来的人,也敞开胸怀。
严知溯坐在旁边,把着没有信号的手机,青筋凸起。他这会不会太明显了点?
牧民家房间有限,他们三个突然出现的外地人就一起挤在火膛边上凑合着度过。
他们喝着,兴致来来还唱来几首。显然这几人除了达瓦札西都没有音乐天赋,简直跟山洼洼里的狼嚎差不多。卓玛和母亲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听着外面鬼哭狼嚎。好半天才入睡。
谭思维和罗勇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严知溯担心明天要开车,没喝多少。着实清醒的人难受。
后来他看到谭思维就要挨着罗勇躺下去,眼疾手快一步冲到两人中间,若无其事地拉过毯子盖上,这都大半夜了,再多话题也该聊完了吧。谭思维和罗勇都愣了一下,隔着严知溯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到了晚安各自躺下。
他刚躺下没多久,本来平躺着蒙头大睡的严知溯忽然翻身,面对着谭思维。他察觉到旁边人的动作,睁开眼,借着火膛微弱的光,看到他恶狠狠的表情,压低声音警告到:“你最好安分点,别看到什么狗屁男人都往上贴。”
“哦?”,微弱的火光称得谭思维目光狡黠,看上去像只小狐狸。他说:“你这还真正的是背后说坏话,不像你哦。”
严知溯没有说话。
谭思维又道:“还有,我倒觉得罗先生不单长得好看,谈吐也不凡。是个值得相交。我好久没有跟人聊得这么畅快过了。”
“谭思维,你皮痒了是吧?”,那声音低低的,像是草原上狼犬即将捕食前的低吼。
谭思维毫无在意,翻了个身,留了个后脑勺给他。严知溯盯着后脑勺,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与你无关。晚安。”
晚安。
严知溯只能看到那个有点倔强的后脑勺。陷入沉思,他说他好久没有聊得这么畅快过是什么意思?
也是,就连他这种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之间谈话都是遮遮掩掩,你来我去,推测,猜忌。或许是和陌生人之间反而没有那么多顾忌。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谭思维,还是个弱不禁风白生生的小屁孩。他总是坐在课桌前,像尊雕塑,一身生人勿进的冷傲。好像班级第一名总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之前是最看不惯这种小白脸的。他们真正开始说话,或者说开始对谭思维改观的是高二了。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他刚从网吧出来,抄近道从一条小巷子回家。谁知道一进去就撞见谭思维那个小白脸四五打扮非主流的人堵在巷子里,脸被按在墙上。地上是一堆散落的书本和文具。
他乃是仗剑天涯的大丈夫,哪里看得惯这种持强凌弱,二话没说高抬贵手贵脚,就跟对方干起来。他正打得起劲,挨了好几棍。没注意到谭思维那幽幽的眼神,恶狠狠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破钢管,对着敌人的脑袋就是一顿乱砸。
等对方嗷啊嗷乱叫的时候,严知溯才回过神来。看到其余几人都用看恶魔一样不可思议的眼神警惕地看着谭思维。而他,只是抬头愣了一下,然后居然微笑起来,问:“继续么?”
向来他是个没啥规矩的人。虽然表面上乖巧伶俐循规蹈矩,年年都能放在学校表彰墙上的那种。慢慢长大,他那种规矩感和孤傲感越来越强,有时候他都怀疑谭思维长此下去会不会走上什么歧路。渐渐他也没啥,正常读书,正常交往。甚至有时候还和他们去打球,渐渐的也和周围的人谈笑风生。
他以为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直到后来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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