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雪,天光地白。严知溯积雪的车里翻出上次买的牛肉干。达瓦札西的妻子,那个一脸愁苦的妇人匆匆跑过来,正想跟他说什么。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达瓦札西的声音就门口响起,“你们谁看到罗勇了?罗勇不见了!”
原来那个外地人一大早看到雪原,觉得稀奇。早早就出门去了,但是现在都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依旧没有回来。打手机也没法接听。达瓦札西说这雪积得厚,容易出现雪盲。怕是落在那个雪堆里爬不出来或者在哪儿迷路了。之前他出门的时候,他就警告过他。谁知道这个小子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趁着没人注意,偷偷跑出去了。
严知溯一听就知道事情严重了。
若是迷路或者掉在雪地里,这个温度坚持不了多久。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救援时间非常重要。就在达瓦札西和严知溯都觉得要尽快出发,找人这事儿无可厚非。然而,谭思维却倚靠在门前,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跟干草把玩着,冷冰冰地拒绝出去找人的提议,甚至希望能早点儿离开这个地方。
谭思维的冷漠让严知溯震惊了好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就差上去给他一巴掌,让他听听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狗屁不通的胡话。
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尽管他非常想在给他脑袋上开个瓢。最后赌气地冲达瓦札西喊道,“我们自己去。”
临行前,达瓦札西的妻子跑到谭思维的面前,似乎有话要说。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口,谭思维见严知溯已经被达瓦札西拉走了,三两步就窜出去跟上。她愁苦的脸上焦急和害怕交织,看着渐渐远去的三人,都快要哭出来了。
三个人沿着一串浅浅的脚印走着,矿大的原野到处白雪覆盖,几颗矮小的枯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走着走着,脚印有些凌乱,看上去有好几个人经过。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很大程度上罗勇跟这些人走了。
严知溯看着乱七八糟的脚印,站起身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们出来也将近两个个多小时了,现在已经看不到原来的方向。如果再走下去很有可能他们也会迷路。他望着达瓦札西看了会,指着地上雪地,“我看我们要不到此为止,回去等消息。应该没什么危险。”
达瓦札西却很是担忧,“他一个外地人,对这里也不熟悉。就算是当地人也容易在这里迷路。更别说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跟别人走了还是被人劫走了。我们再找找吧,我生活在这片,找得到回去的路。”
“我也觉得可以再找找看。这个地方荒无人烟,要是出事的话是不是尸体都找不到?”,谭思维却一反常态问。
严知溯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这人心情跟六月天气一样,转变太快了。搞不清楚她一天在想什么。
“你说呢?”,达瓦札西撇了撇嘴,把衣领一侧的毛边扯下来。
“是啊,确实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谭思维不置可否,冷冷地注视着达瓦札西,“尸体到时候被野狼啥的吃掉找都找不到。意外真的是个很好的借口。”,他一边说着一边踱步到严知溯和达瓦札西中间,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道人墙,将他护在身后,面朝着达瓦札西说,“我只是没想到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几人说话期间,远处有三四个人从雪地里冲出来,踩着雪地嘎吱嘎吱直响。严知溯跳起一脚将还处在震惊中的达瓦札西踹了一个趔趄,抓着谭思维飞快吼了声:“跑!”
在雪地上逃亡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辨不清方向,还很清晰留下痕迹。周围也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他们身着的灰褐色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分外明显。严知溯一边跑一边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担心着谭思维会撑不下去。但是一转头却见他跟自己同步,末了还给他一个贱兮兮的笑。看上去游刃有余,一点也不像在逃亡。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想起校园里操场上,他们总这样肩并肩奔跑。时光荏苒,一晃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个时候想这些确实不太理智。严知溯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穷追不舍的五人,黑压压的像几条饿疯了的狗追着他们这两块肥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人数上他们完全处于劣势。而且体力消耗也是相当大的,他一个人倒是好说,但是加上谭思维想要全身而退就很难说了。
咻咻,耳边划过凌厉的风声,周围不断绽开几朵雪花。
这声音严知溯再熟悉不过了。是枪声!
他震惊的是没想到这群人这么猖狂,竟然如此明目张胆。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依旧云淡风轻的谭思维,不知道他是不知道危险还是......
他没敢再想下去,伸手在后腰凸起的地方按了按,刚刚他上车拿牛肉干的时候,顺手将武器装在后面。
“你猜!”,谭思维忽然说到,声音有些闷闷的,于是他拔高音调,“他们的目标是你还是我?”
严知溯一根神经紧绷着,不知道他发什么疯这个时候还在说这些傻话。很明显他们两个人都逃不过。
“你他妈闭嘴!”,他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谭思维一趔趄,足见力道之大。他也没恼,反倒笑起来,一边跑一边说,“要是目标是你,我现在把你按捯,拿你去换怎么样?”
严知溯停了一瞬,一把将谭思维按在地上,滚了一圈。下一秒一颗子弹肉眼可见落在刚刚他的脚印上。
“回去有你好受的。”,严知溯看也没看被子弹射出的大坑,粗暴地将谭思维从地上捞起来,扯着他胳膊继续亡命奔跑。或许是刚刚生死一线,谭思维这下老实闭嘴,跟着严知溯的步伐。没打扰他。
严知溯推断对方装备并不多,到目前为止也就开了三枪,而且每一枪间隔时间都比较长,很谨慎。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他掂量了下自己手里的装备,觉得也许还有一博的胜算。就算如此,现在也必须再谨慎一些,不能过早暴露。
渐渐的,身体已将开始疲乏。尽管天寒地冻,他们却已经被汗水打湿。严知溯看了一眼旁边一样汗流浃背的谭思维,眼神暗了暗。
“你往前走,别回头。一直往前。”
谭思维诧异,“你呢?”
他没说话,不耐烦推了谭思维一把,借力转身同时从后腰掏出枪来,正要上膛,就被谭思维按住了,听到他轻轻地说,“你看哪里。”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严知溯看到不远处七八马冲出雪原,快速朝他们奔来。严知溯脸色更凝重,不知是敌是友。他将手枪紧紧握在手中,转身拉着谭思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隔着厚厚的手套谭思维都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阿溯,你一个人应该能逃出去吧?”
谭思维低下头看着两人紧紧交缠的手。却笑了起来,“时运不济啊。”
“闭嘴!”,严知溯吼了句,手却没有放松。朝着马队的方向看了看,毅然朝马队奔去。马上的人也看到他们,对直冲到他们面前,在几步之遥勒住缰绳,一直尖锐的马啼划破长空,登时两脚朝天,那匹马竟然以后两腿的力量直立起来。
马背上的人驭马而立,几乎跟马蹄落地同时从马背上跳下来,二话没说把缰绳扔在离他最近的严知溯手中。他们这才看清楚来人竟然是已经庞通和罗辛,身后是一群陌生面孔,看样子是支援到了啊。
看到虽然狼狈但完好无损的两人,庞通显然松了口气。他没来得及问两人的情况,严知溯先开口,“快追,叫大家都小心点,对方有装备。”
严知溯一把抢过庞通手里的缰绳,转身面对谭思维,“会骑马么?”
他哪里会了?
严知溯摇头,这简直是白问。什么屁话!他几乎抓似的将谭思维托上马,好在他还比较配合,然后他也翻身上去。一拉缰绳坐在谭思维身后,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有了马匹和支援,现场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对掉。庞通和罗辛带着支援队伍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严知溯一夹马腹,也跟着冲出去。风不断从脸颊耳边划过,吹得人眼泪直流。一路上严知溯不敢停歇,又担心谭思维会从马上掉下去。虽然这匹马高大,但是承受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多少有些困难。于是,他只能环过谭思维的腰身,紧紧抓住前面的马鞍和缰绳。
这是在亡命,这是在亡命。谭思维拼命警告自己,绷直身体又怕挡住后面的实现,只能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被严知溯包裹着。周围全是他的气息,霸道又浓烈,谭思维觉得在这么下去自己都要窒息了。
他脑袋烧成一团浆糊,迷迷糊糊听到似有烟花爆竹劈劈啪啪的声音,看到雪原上黑色白色红色绽放,看到了鹰抓雪兔,看到了狼群捕猎......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雪地上马匹和人一字排开,刚刚追杀他们的几人手背在后背,蹲在雪地里。身边严知溯的气味和温度一下子就撤了,寒风凛冽,背脊骨一阵发麻。
然后他就当着众人的面,现场用嘴表演了一场浩浩荡荡的人体泥石流。
去他妈的的浪漫真要命。
镇里招待所,谭思维半躺在床上看手机,脸色苍白,掩盖不住疲惫。他起身把手机随手扔在床上,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严知溯还在处理事情,从他华丽丽的在众人面前吐了个肝肠寸断,大家都把他当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了,怕他不习惯还特地熬了小米粥。一看到床头摆着的粥食,谭思维脸色更不好了。
躺久了,他本想走两步,可走起来比躺着更难受,浑身上下疼得跟骨头散架差不多,特别是腰腿,他怀疑已经散架了。没走两步,他干脆又躺回去。虽然很累,他却睡意全无。今天说看到的一切比以前听到的来得震撼太多。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该交代在这里。
普通人经历这一遭,足够铭记一生了。然而严知溯庞通这一群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呼吸着,觉得胸腔都在颤动。自此,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放心他在这里。估计得天天提心吊胆了。
他忽地又想起,那只静静牵着他冲破雪原的手。上面有陈年老疤......
画面一转,又是严知溯抱着篮球,站在教室门口喊,“走了,木头。打球去!”,夕阳穿过窗户,有一束落在他身上........
记忆乱七八糟的,画面不断切换。一会儿是高楼大厦,一会儿是宾客盈门,一会儿又只有他一人。他只觉得一股深深的力道在拉着他下坠,尽管拼命的跑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咚咚咚,房门被叩响了。
谭思维睁开眼,看着昏暗的房间,晨光已经穿破窗户,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周围的环境。好半响他才响起来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外面没了动静。忽然床头的手机响了一声。严知溯只发了一条消息,简单明了:醒了下楼吃饭。他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招待所餐厅,严知溯一个人坐在窗边,正倚靠在窗边抽烟。面前摆着了空了的咖啡杯。他目光深邃而沉静,坐在哪里如一尊雕塑。偶尔有青白的烟雾缭绕起。
谭思维站在餐厅门口看了几秒,才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缓缓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哟,看样子睡得不好啊。”,严知溯就着烟雾打笑。一如既往的轻松,彷佛昨天只是在咖啡店喝了杯咖啡看了场电影。
“你倒是看上去睡了个好觉。”,谭思维也没好气。浑身上下不得劲,特别是头,感觉都快要晃荡成一片浆糊了。
“呵呵。”,严知溯看到他要死不活,笑了两声,掐了烟,“不,我是通宵。”
谭思维,“......”
您老精神真好!
“吃啥?粥?鸡蛋?”,严知溯已经起身,也没等谭思维回答自顾自溜达到餐台去取早餐。合着刚刚只是礼貌询问,他的回答不重要呗。谭思维精神萎靡,也没说什么,只要不是糌粑他都可以,他也不是那种挑食的人。没一会儿,严知溯就端着两大盘包子,鸡蛋过来,放下之后又取了杯牛奶过来,放在谭思维面前。
“看什么?以为这里只有糌粑,油茶?”,他问。
谭思维拿着筷子正在戳包子皮,“是我孤陋寡闻。”,他掀起眼皮看了眼笑嘻嘻的严知溯,感觉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到藏区这么久以来。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跟他说话。
“有觉悟。”,严知溯笑道,捡起一双筷子打开谭思维正在霍霍包子皮的筷尖儿,然后直接夹起那个已经被戳破皮的包子放进嘴里。
谭思维,“.......”
有够不要脸的。
严知溯笑嘻嘻吃了几个包子,最后很好心的给谭思维留了一个。他一边抽纸擦着嘴一边说,“别浪费,多少吃点。”,然后就拿一种你今天不吃咱们都别走的眼神盯着他。谭思维不舒服,胃口自然不好,盯着这样的目光十分艰难地戳起包子,好半天才吃完。
“这下倒是很乖嘛。”
谭思维,“......”
他怎么感觉严知溯今天吃错药了?
“你到底怎么招惹上这伙人?杀人老母了?”,严知溯把牛奶又推到他面前,漫不经心地问道。
呃.......
谭思维脸色一变,看着他,似乎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怎么断定不是您老人家招惹上的呢?”,他也不客气。
严知溯似笑非笑看着面前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男人,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装,你再装!谭思维也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话说你什么时候叫了增援?”,谭思维不傻,当时那种情况支援来得太及时了,很明显之前早就有安排。位置,时间错一个都不可能有准。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看出来不对劲的?”,严知溯不答反问。
“我眼拙脑笨,没看出来。”
严知溯暗地里磨了磨后牙槽,直接拆穿他,“我记得一开始你就不赞成出去找人,那个时候你肯定知道点啥了吧?或者更早之前?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哈哈。”,谭思维用一种盯猎物的眼神盯着严知溯,似乎很满意他的表情,待欣赏够了,然后才慢条斯理地阴阳怪气起来,“我那里有你说的那种慧眼,我眼睛里只有美男。喜欢勾搭男人。”
感情在这里等他呢!严知溯有种被人算计的感觉,忍不了了,吼了句:“你他妈脑子有病!”,愤怒出离,思绪空档一瞬间,理智回落。他想起头天晚上他和罗勇聊了大半夜。把人家情况摸得七七八八。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怀疑罗勇的。后面才安排庞通他们接应。
他是因为常年和这些人打交道的经验和直觉。那谭思维呢?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怀疑的?如果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骗鬼呢!
末了他强压住想要捶他一顿的冲动,起身把空了的牛奶杯子放在餐盘上,“你跟我来。”
两人把空餐盘放在餐台上,严知溯扯了一把谭思维的胳膊,带他出了招待所,穿过马路对面就是派出所大院。谭思维的车还停在院子里,严知溯掏出钥匙,带着谭思维沿路返回之前遇袭的村子。
离达瓦札西家不远处的地方有个院子,此刻正停摆着一辆破旧的国产面包车,庞通和罗辛还有昨天支援的李队长几人,正一一轻点卡车里搬出来的货。在地上一字摆开。
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味道,谭思维看到地上整张剥下来的羚羊皮和狼皮,狼牙,牦牛角,驴鞭.......有几个还是新鲜的,灰蒙蒙的眼睛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
严知溯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谭思维没有说话,走到李队长面前,从兜里摸出烟盒递了根样过去。两人趁着抽烟的功夫,严知溯,“李队辛苦了,怎么样?”
李队长叹了口气,冲地上摆着的一片干涸的生命漏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还有点没清理完,目前有一百多张羊皮,十九对牛角,还有......”
谭思维听着断断续续的清单,脸色更加苍白。他看过纪录片镜头下那些鲜活的动物,和面前的沉寂的死气对比鲜明。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这群人在这里拼命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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