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似钩,雾笼繁华灯火楼影,游人如织百态横生,骋情达旦夜莺笙歌,繁星流动,巨大的东方明珠像镶在辽阔无边的黑夜,像滚滚红尘的绮思遐想,砌造的奇幻又华丽的极乐世界。
红绿灯嘟嘟声响,擦肩而过的红色的士迅速转弯,司机摇头晃脑跟着电台传唱谈咏麟的《无言感激》:“岁月无声消逝,欢呼中不会醉,得到了我会继续进取,信念藏于心内……”
彼时临近岁末,香江各大影院竞争激烈,贴的大海报分别有《英雄本色》,《最佳拍档之千里救差婆》,《僵尸家族》,《神探朱古力》,《执法先锋》,《龙在江湖》……题材和类型千变万化,偏偏每一种都带有香江独特烙印的时代情怀,讲述本土电影的不朽传奇。
一时间令初来驾到的岑溪遨游得眼花缭乱,产生一种不可同日而语的想法。
驱车行入白加道,饱览维多利亚港夜景,沿着蜿蜒道路,通畅无阻停在三栋白色洋房面前。
下了车,岑溪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震慑住了。
坐她前面的郑丽珠也下了车,她眼光坚定地抬头,“岑家三个太太各住一栋,你紧跟着我,可别走错路。”
岑溪眨了眨眼睛,乖乖拎着布包跟在她身后。
刚入门在玄关,皮肤黝黑的宾妹立刻从鞋柜拿出两双拖鞋放到她们的脚下。
光亮宽敞的厅堂,布置十分简雅,天花板垂吊水晶吊灯,灯下是红木茶几,棕色真皮沙发坐有一个红光满面穿着咖啡色绒服的男人,他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坐他膝盖上。而侧边的单人座,一个清秀的女孩笑容充满喜悦,乌黑的眼珠扑闪扑闪的。
“时间不早了,嘉豪你明天要早起上学,还不早点睡觉?”
郑丽珠身姿高挑,一句话就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岑嘉豪嘟起嘴巴,眼里满是不舍地把环绕爸爸脖子的双手放落,然后跑到郑丽珠的跟前,“Good night,妈咪。”
郑丽珠一把拉住他莲藕一样的短臂,指着身后的岑溪介绍道:“叫声岑溪姐姐先,她也是你的亲姐姐。”
六岁的岑嘉豪笑扬一口被糖果腐蚀的烂牙,“岑溪姐姐。”
“岑溪,这是我的小儿子嘉豪,他今年六岁。”
“什么?你真的接回来了?”岑永信满是错愕地霍然站起身。
沙发上的女孩面不改色,漂亮的双手攥紧了衣摆,迸着凸出的筋骨。
岑溪被他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缓了缓心神,握住岑嘉豪的小手道:“你好,嘉豪。”
郑丽珠似乎挺满意效果,她悄眼看了看岑永信,又跟小儿子说:“你回房乖乖睡觉,一阵妈咪会入房检查,你不乖的话,明天就没有蛋治吃。”
岑嘉豪赶紧撒起短腿跑向走廊。郑丽珠一个斜眼,守在墙边的宾妹立刻追去。
郑丽珠拉着岑溪的手冲着丈夫笑:“永信,岑溪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们父女相隔两地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想她吗?”她往岑溪的手心挠了挠。
岑溪立马意会,抬起一双泛着水光的明眸,诚恳的神情,真挚的语气,掺合三分虚情假意的肢体动作,强忍着厌恶,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臂:“爸,我是岑溪,我真的好想好想你,每当我看见别的小孩有爸爸呵护,我却只能在记忆深处寻找你的身影,我的心都要碎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讨厌了,所以你再也没来台城看过我。”
岑永信瞪着郑丽珠,一连咽了好口口水,才用另一只手扶住岑溪的肩膀。
“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妈妈还对我始终如一。当年我岑家突遭厄难,我没办法分神,只能专注重振岑家的事上,一下子就把你妈妈给耽搁了。”
放你的狗屁!岑溪心里暗暗骂道。她垂下眼睑,悲伤又畏怯的情绪布满面容,泪水夺眶而出,“我和妈妈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如果要求你永远陪在我们身边,而罔顾岑家的生死,那根本是苛求,陷你于不孝不义。妈妈愿意永远追随你,你是她生命最美好的回忆,那是因为爱你,是一种不求回报飞蛾扑火的爱!”
岑永信羞愤难当地松开手,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背过她,“我……”他怎么能说,世间怨男痴女车载斗量,他向来抱的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思想,男欢女爱只是一时的刺激寻乐。
岑溪继续追上去,哭得梨花带雨,“爸,如今妈妈病缠床塌,苦我无人照应,难道你嫌我不如其他子女出色,忍心割舍掉骨肉相连的父女之情,将我从香江岑家扔了出去?”
岑永信眼角抽了抽,转头慌忙说:“那肯定不是这样子的,岑……岑溪,你莫要想太多,既然大妈接了你回岑家,你就先安安稳稳在这住下。”
那女孩静静地说:“大妈临时找回岑溪姐,该不会是想让她替长姐嫁给绍东哥吧?”
郑丽珠微笑地瞅着岑佩柔,“佩柔,你倒是脑筋灵活,说不定我本来无心,听了你的话就正巧有此意了。哎,那你就不用天天往我这儿蹿,忍受吃我大房煮的清汤素肉,我也可以省下这笔钱了,简直是一举多得。”
岑佩柔的脸色发了白,硬挺胸膛,“绍东哥自小在英美两国留过学,又是那样高贵的身份,肯定不容许太太是这种有失格调的出身。”
郑丽珠朝丈夫走过去,“永信,我想告诉你,我决定和岑溪上契,做对契母女,对外我们就可以说,岑溪是我大房的次女,起码大家知道她还有一个妈,叫翡翠女王郑丽珠。”
岑佩柔瞬间跳了起来,暗暗咬碎了牙。
岑溪光看她的反应,就深深体会到曾家联姻是块不可多得的肥肉。她所谓的父亲,明显在这场斗争中是偏向佩柔的,郑丽珠此番的举动,是势必要他做出决定。今晚看到的才冰山一角,岑家人口众多,实际可能更加错综复杂。
岑永信望望爱女佩柔,又看看眼里誓不退让的郑丽珠,心中高下立判。他若不答应大房,那么持有公司一半股份的郑丽珠,就要跟他反目成仇了,搞不好连郑氏矿山都断了他的财路。但是女儿不一样,佩柔的外祖是资深银行家,想要什么样的青年才俊还不是手到拈来,何必在这自降身价抢夺男人。
对他而言,只要是他岑永信的女儿,只要成功缔结丰义集团的姻亲,哪个女儿嫁给曾家都一样。
“好了,我瞧岑溪确实吃了不少苦,不该再这么委屈她,你们大妈一向思虑周到,一切就按她说的办。”岑永信一锤定音。
“哼!”岑佩柔瞪了岑溪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听到委屈和苦的字眼,岑溪那张本来布满乌云的小脸顿时充满阳光,眼睛流转着热烈又感激的情绪,她抱了抱岑永信,七分真情道:“谢谢你,爸爸。”
岑永信也回抱她,“你好好跟着大妈学习,她是最公允不过的,她肯认下你,以后就算嫁到曾家受了委屈,她也会站到你那边的。”
郑丽珠心里沉甸甸的,怨恨过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弟,他们太过知根知底了,做亲人或许刚好,做夫妻实在不敢恭维。
“今天周二,你该去的地方是二房那,赶紧快去哄哄你的宝贝女儿。后天晚上曾家老二举行结婚周年派对,我明天还要带岑溪出门做造型,她折腾了一天,让她早点回房睡吧。”
她挽着岑溪就要走。
岑永信点点头,抬脚踱步离开,“佩柔那是小女孩心性,只有针眼那么大,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她一般见识,也省得气坏身子。
“无所谓,我习惯了。”这是她跟岑溪说的。她忽然失笑:“我没看错,你果然具备一个好演员的天赋。”
岑溪觉得这大概就是上流社交圈的夫妻形象,用互相利益牵扯一块,维持皆大欢喜的面子。
翌日,岑溪才知道郑丽珠原来对她的蘑菇头深恶痛绝。郑丽珠一带她上造型屋的二楼,立刻喊首席发型师:“想尽所有办法,把这颗丑到死的乡下妹蘑菇头,整到宗楚红这样。”她指着墙壁的海报,宗楚红散乱一头蓬松长发,青春活力地甜笑。
又喊来化妆师和造型师,替她预订好后天闪亮登场的扮相。
富豪联姻通常青睐同一圈层的家族,就连住宅地也不例外,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月渐渐透白,嵌在窗户上。在岑家出发,继续绕山而行,半山之上,霞光满天,气派恢宏的城堡矗立一片阴郁绿野之中,面向浩瀚如烟的海景,远离尘嚣的宁静惬意,栖身此处仿佛失去烦忧的桎梏。
来宾皆是非富即贵,快七点钟,仍是络绎不绝,屋子内外倶是躜动的人头。
岑溪跟在郑丽珠夫妻身边,饿着肚子迎接各位叔伯姨婶虚与委蛇的审视,假笑的面具快与她真实的面皮融为一体。
望着岑佩柔一行人光鲜亮丽,带着美丽动人的笑容周旋众多宾客之间,岑溪真是自愧不如。
她瞥见自助区的餐食,那些精致的点心和蛋糕,冰镇的生蚝龙虾,油炸的酥脆鸡块,她不断望梅止渴,肚子更忍不住咕咕叫。
派对还未正式开席的原因,是主人公曾振廷还在楼上房间里,顾着跟自家两个兄弟谈天说地。
“今次委屈老三了,大哥不肯娶岑洁儿,我也不肯娶,最后阿爸阿妈将压力全部放他身上。”
沙发中间的老大曾定邦摇晃着红酒杯,斜睨着右手边最小的弟弟,“阿东,你应该不会也逃婚吧?岑洁儿至今仍处于昏迷状态,岑家意思换另一个女儿嫁过来,不过听说这个女儿是个乡下妹,你如果接受不了牛屎的味道,我劝你快走为上计。”
老二震惊地探头过来,“不是吧,岑家不是还有岑佩柔,岑天茹,虽然不及岑洁儿美貌又出众,至少都好过一脚牛屎的乡下妹吧?岑家是不是怀恨在心,故意为之?”
曾绍东猛抽了一口烟,那根抽了还没三分之一的烟,被手指从容不迫地摁熄在玻璃缸。他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轻轻一笑,“我再不满意,爸妈就要羞愧难当,搞不好还会祸延子孙。”
老大拍了拍他的大腿,轻抿一口红酒,“当初爸妈无心之失的一句戏言,岑太一定要当真。我和老二都刚好找到相爱相守的人,哪肯放手答应,幸好你的嫂嫂们家底硬气,否则岑太肯定借题发挥咬住不放。”
老二起身掀开窗帘,眺望对面栋楼客厅的情况,忽然他像发现新鲜事的惊奇道:“你们快过来看,那个跟在岑生岑太身边的女孩子,是张水灵灵的生面孔,难道她就是岑家安排给老三的媳妇?”
“哪个?”老大转身按住沙发背,四下张望。
老二指着她,快把玻璃窗戳破的劲儿,“就那个,长发飘飘,穿着粉色蓬蓬裙。”
老大连忙拍打曾绍东的后背,“你来看看你媳妇,长得确实不错,岑家也怕你跑了,采用取长补短的措施挽留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老三,现在是关乎你的终身大事,终身幸福,你媳妇你不着急!”
曾绍东被他们喊烦了,起身走到窗边。
老二还戳着玻璃,问他:“看见没,就这个!”
曾绍东挺直了脊梁,深黝黝的眼睛盯着那个时不时看向食物区的身影,瞳孔微微震动了一下。
老大执拗地追问:“我的阿东少爷,请问你觉得怎么样?”
曾绍东微笑起来,抬手看腕表,“是时候下去了。”
他抬脚要走,两兄弟一人一边急忙攥住银灰色西装。
老二没好气的说:“你好歹吭一声,满意,还是不满意,这样我们跟爸妈也有个交代呀。”
“我会亲自和爸妈说。”他推开抓住衣摆的那两只手,“七点半了,二哥你再不下楼,嫂子精心准备的五层爱心蛋糕会不会融掉?”
老二的脸顿时拉长得像一匹马,他火急火燎地一手按着沙发翻身,一口气跑出房间。
老大瞧他一阵风似的刮走了,无奈地耸耸肩,起身搂住曾绍东的肩膀,“老二这个妻管严,老婆一句话吓得抖三抖,你结了婚千万别学他这么没出息。”
“我怎么觉得,在怕老婆这件事上,大哥二哥不分伯仲。”
“你大嫂温柔文静,从来只有我讲,她一声不出。教你一条秘诀,老婆好比一朵娇花,你耐心爱护她,她感受到你的心意,自然会尊重你,对你的脸色都会红润点。夫妻相处之道,贵乎将心比心。”
“你应该留给二哥听。”
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出了房。
灯光四射济济一堂,衣香鬓影笑语喧哗,郑丽珠他们还在高谈阔论。这些人仿佛不用吃,光聊天就能喂饱肚子,摆放着的食物动也不动,岑溪越看越着急。
冷汗从岑溪的额上沁了出来,她脑袋有些昏乱,手脚发软地悄悄挪动到自助食物区。
穿着整齐划一工服的侍者,举着托盘经过,托盘上放了一颗颗包装精美的酒心巧克力。
岑溪四面看看,无人关注这边,她伸手一抓一大把,然后低垂着头逃窜似的,退到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她撕开包装,狼吞虎咽地嚼着,往嘴里扔了一颗又一颗。
渐渐通体恢复些力气,她又把目光投向自助区,像只老鼠嗖嗖地溜了过去。她望着饥渴难耐的美食,舔舔嘴唇,拿起一个空碟子和夹子,就要往炸鸡块下手。
夹子还没碰到鸡块,有个人影遮在岑溪的面前,抢走了她手上的夹子,一道略微耳熟的男性声音在耳畔响起:“油炸食品油腻又不健康,吃多对身体无益,既不能真的填饱肚子,还容易感到胃部不适。”
岑溪蓦然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张大的双眼接触到一张文质彬彬的脸,挺直的鼻梁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眼光清亮如水,深沉又温柔,嘴角的笑容温暖且和煦。银灰色西装光泽粼粼,衬得他像个闪亮的发光体。
“我谢谢你的提醒。”岑溪抢回来夹子,瞠视他的举动,慢慢挪步蛋挞菠萝油那边。
蛋挞的蛋面黄黄的,饱满得像一块脂肪,拿起来的时候还会微微晃荡,蛋挞皮一定要够酥,油面团和水面团反复叠匀,耗时耗力,烤出一层一层脆香的焦黄薄衣。
岑溪心满意足地闭眼微笑,吃完第一只,第二只,陆续有来。只不过喉咙好像有点干,有点咽不下去。
“一杯热橙汁,消消腻。”修长的手递过一杯颜色鲜艳的橙汁。
“怎么又是你?”岑溪略带防备地看着他,“劝你打消任何意图不轨的念头,我可是岑家的人。”
“我知道。”他放下橙汁,从桌面推移她那边。
他揶揄地笑道:“你是不是该擦擦嘴边的蛋挞屑,不然主人家可能会发现,是你一个人吃光了所有的蛋挞。”
岑溪两手胡乱地扒拉嘴角,微微蹙起眉,懊恼地看着他。
他的眼里充满笑意,好半晌,他问道:“这里挺无趣的,想不想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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