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丽珠极其重视曾家老三的登门,早上五时,天没有亮透,雾气笼罩着山,她精神奕奕直闯房门拉起床上惺忪晕眩的岑溪。
“快!一定要快!”
她嘴里几乎只有这句话,催促着叽里咕噜的宾妹,催促着睡眠不足的岑溪,快点动身迎合她为曾绍东悉心布置的一切。古典雅致的瓷瓶插着清香的橙色妃子笑,陶制的窄口瓶箍着粗壮的枯枝,顶端嫩芽小巧精致的加以点缀,还有地下室布满灰尘的屏风也摆出玄关,墙壁的马到成功的挂画都要卸下,换上鱼跃荷花的意趣手绘。
明明是鄙弃风花雪月有多腐蚀精神虚空的人,却在此时抱起佛脚装作附俗风雅,不免凸显一种牵强附会的怪异。
末了,她为自己的一系列安排拍手叫好,如果除去岑溪这个意外,那可以说天衣无缝。
本来接驳长发使用的是胶水粘合,洗发时必须得小心再小心,还需要发型师建议的专门洗发水。岑溪一下子将这些嘱咐忘得精光,站在花洒下使劲揉搓那把耗时三小时的长发,结果一朝便打回原形,露出一个挂耳短发的头型。
岑溪懊悔地走出客厅,挠着后脑勺有点不知所措。
郑丽珠愣了愣,当场冷静地指挥宾妹玛利亚,“快,带小姐回房里,用烫发棒烫几个微卷,不要让头发全部塌下来紧贴着头皮!”
玛利亚连自己的头都乱糟糟似鸡窝,哪用过烫发棒,更别谈烫出弧度合她心意的卷。
郑丽珠面如死灰地赶玛利亚到大门迎接贵宾,亲自上阵帮岑溪烫发。不得不说郑丽珠的确是惯会打扮的人,操控烫发棒的架势都有模有样,那抓发的手法更是炉火纯青。
岑溪心想,郑丽珠要是不做这豪门岑太,或许靠这门手艺开个店也能掳获大批客户,发过猪头炳。
最终镜子里呈现出一张短发轻扬、青春纯真的脸孔。
郑丽珠满意地带她出去坐在沙发上等待。
当玛利亚讲述一口不流利,带有浓重菲律宾口音的欢迎词时,她们知道那个男人来了。
岑溪立即紧跟郑丽珠起立,像迎接领导巡查似的挺直腰杆,放下剩余的三分一火腿煎蛋三文治回餐碟,她急乱擦着嘴,沾带吐司碎屑的手指拍拍牛仔裤。
“绍东你可以晚点来也没关系,一大早赶过来,吃过早餐了没有?用不用我叫人做一份?”门口的郑丽珠笑容满满,眼睛眯成窄缝,莺声燕语的问候。
挂壁钟刚好踏正十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这还叫一大早,被折腾了将近五小时的岑溪有点无语。
一双简素的球鞋先迈入内,深色直筒牛仔裤系一条黑色腰带,上身千鸟格纹西装,白底内衬绿纹领带。方阔额头颌面端正,清瘦脸庞轮廓顺畅,浓眉狭眼隐隐透着一股阴鸷,嘴角牵起温文尔雅的笑。
“不必劳烦了岑太,我正打算带岑溪出门饮早茶。”他转过头微笑地看向短发的岑溪,眼睛一瞬也不瞬地停在她的脸。
岑溪咬着唇,愣着,耳畔回响他低沉又温和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惊喜的同时又慌乱猜测着,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切?
郑丽珠屏退宾妹,含笑盯着他手上黄色的文件袋,把一点精光缓缓掩住。
“那就太好了,岑溪也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吃早餐,你可以带她尝尝新开业的嘉麟楼,她一直待在国外升学,我们香江特色她又吃不到,早就眼馋了很久。”
“噢,嘉麟楼出品的香焗叉烧酥和红虾小笼包确实挺不错,岑溪你想去试试吗?”他走近岑溪的面前,笑得很开心,“怎么,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昨晚才在派对见过,还说了不少的话。”
郑丽珠不耐的蹙起眉,“岑溪,绍东在跟你讲话,你不能那么无礼。”
岑溪抿了抿嘴,一双杏眼像波光粼粼的湖面,“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好,是曾先生,曾三哥,还是曾绍东?”她撞见他眼底荡开的笑意,连忙低下头。
郑丽珠走了过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绍东比你年长十一岁,你叫一声绍东哥最合适不过了。”她抬头望着曾绍东笑道:“等结了婚,你再改口叫老公就对了。绍东你看她脸皮薄得很,岑溪这孩子听话懂事,是我们岑家的无价之宝。是我们障目,把她放养在国外太久,导致她对香江的人情世故不了解,难听点说就是世面见得少,心思太过单纯,往后你得帮我多照顾照顾她。”
曾绍东抬手看腕表,“岑太,时候不早,午餐时段交通阻塞,我们该提前出发了。”他似笑非笑,“岑溪,今日外面凉浸浸,我开的又是敞篷车,你多拿件衣服披身,免得着凉。”
“好,那你等等我。”岑溪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夹在两人之间感受那种空气凝固的尴尬感。她箭似的拔腿冲进房间。
曾绍东收回目光中的笑意,手中的文件袋扬了扬,“恭喜岑太,很快可以得偿所愿。”
郑丽珠一把抢过文件袋,急不可耐拆开,抽出里面一叠写满英文的纸张,细腻勾勒的眼线如丝挥洒风情,“还是得多谢你这位乘龙快婿,祝你们新婚愉快,白头偕老。”
他脸上带着一份嘲弄的笑,“岑太最好祈祷老天爷还能如你所愿,否则手上这堆东西就成了一份过眼烟云的废纸。”
郑丽珠红唇紧绷,眼睛闪射犀利的精光,“你这话什么意思?”
曾绍东没有立即回应,他摸出裤兜的烟盒,抽一支抿于唇间,像大发慈悲指点深陷迷津的她:“最后一页的附加说明,中英文标识写得清清楚楚,岑太可以慢慢参详。”
她飞快翻阅至最后,眉头紧锁,骤然发出尖锐的叫声:“你们曾家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不关我爸妈的事,那块地皮早转移到我名下,这条说明是我好心给岑太您加上的,他们二老完全不知情,只知道我答应地皮作为聘礼送你。”
“岑家现在正处于财务危机,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难道这块地皮的开发,不会给曾家带来收益吗?又不完全是岑家独食,你独裁专横的行事,就是不顾我们两家的情谊!”
曾绍东还想说什么,但眼睛瞟见前方行来的灰色身影,及时停住话题。
“岑溪,我们走吧。”他微微侧身,调往门口的方向。
岑溪察觉出他们涌动的剑拔弩张的氛围,她探头瞄了瞄,原先男人手里的东西跑到郑丽珠那了。
郑丽珠也及时敛去怒容,手中的文件背到身后,勉强展露的笑容像失去了温度,“嘉麟楼十一点半就营业,赶过去时间应该差不多,你们快点出发吧。”
那几张白花花的纸张和文件袋,岑溪觉得眼熟,估摸跟昨晚的东西一样,都是豪门内部的钱权交易。
“我肚子要饿扁了,快点出门啦!”
她转眼望着曾绍东,他嘴里叼着还没点燃的烟,岑溪蹙起眉,伸手抽走那根碍眼的烟,折了几折,捏成一团抛进墙边的垃圾桶,“不可以,太熏人了。”
曾绍东愣了愣,想起第一次见面可能给她留下不好的回忆,他失笑道:“好吧。”
岑溪挽住他的手臂,两人双双走出门。
大门外的白加道停了一辆红色敞篷车,曾绍东打开车门迎她上座,再绕回右侧的驾驶座。
“戴好安全带。”他扯了扯肩膀滑溜的带子,告诉岑溪。
岑溪糊糊涂涂摸着车顶的扣带,不知道怎么拉长。
“我教你,先抓住这个扣头一直拉长。”曾绍东侧转身,长臂拉住带子绕过她的肩,“听到锁扣发出咔哒一声,就证明成功了。”
“谢谢。”岑溪端正的坐着。
曾绍东没有立即发动车子,右手搭在方向盘,望着她问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那我们就去饮早茶,边吃边聊举行婚礼的事宜。”
岑溪摇了摇头,“我们别去早茶了,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一聊吧,我发现我对你感到太惊讶了,我现在都没回过神,我要嫁的对象竟然是你,感觉好像踩云端飘飘那么不真实。”
他笑笑,发动了车子,驶向人潮如涌的繁忙街道。
曾绍东带她来到铜锣湾的一家影院,门口放着一台橙色的磅重机,墙壁上挂满时兴的电影人物海报。通往放映厅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步行阶梯,一条电梯楼道,售票员坐在玻璃橱窗内。
他们乘电梯而上,楼上有个经理模样的人,西装革履的走过来梯口。曾绍东跟他低语了几句,取走他手上的一串钥匙,然后就拉走岑溪往另一个放映厅的方向。
漆黑的房间里,巨型的屏幕正在播放国外黑白片,满场红色的座椅空荡无人。
他们随便挑了个位置,相邻坐下,后面打开的房门瞬即关上。
“有没有想看的电影,我们可以边看边谈。”他的眼睛依然清亮。没有戴眼镜的时候,狭长的双目显得尤为锐利,即使身处暗室,岑溪在这样的目光下还是无法遁形。
“谈事就谈事,看电影就看电影,一码归一码。谈事的时候看电影,那电影就毫无意义,也称不上是在看。看电影的谈事,谈得也糊里糊涂,转瞬即忘,谈与不谈就没有区别。”
他好像看个怪物盯了她许久,“你还挺尊重电影的,大部分观众看电影是为了取乐放松,消解生活的苦闷,很少会上升到意义。好的电影是展现世界的艺术载体,蕴藏生活的哲理。而且它能成功呈现在观众面前,需要历经重重难关,每一步稍有不慎,可能这部电影就毁了。”
岑溪略有感悟道:“我记得第一次看《双星报喜》,那会只懂得哈哈笑,现在再让我重看,我会深思背后的原因和编剧的用心。我认为电影始终与大众生活息息相关,只是看的人类型不同,所收获的也就因人而异。”
他温和的笑笑:“等谈完事,我们可以点这位编剧的电影看看,他是最喜欢游走街头巷尾去挖掘小市民的故事。”
岑溪耸耸肩:“说吧,这里只有我们,你可以畅所欲言。”
他的眼光驻在岑溪身上,“岑溪,先不考虑别的事,你真的决定嫁给我吗?”又一本正经道:“我这个人不大好相处,目前事业心也很重,今天我是临时抽出来的,今晚我就赶回美国,你跟我结婚,你可能会得到一个不常在家的丈夫。”
岑溪沉默不语。她难以抉择,光是不考虑母亲治病的事,就已经是不现实的想法。
曾绍东低叹一口气,“如果你放不下岑家跟你的交易,我可以出钱帮你,又或者我出面帮你跟他们谈。”
岑溪嗫嚅着问:“你很讨厌我吗?”
一只手温柔有力地落在她的发顶,亲切且温和道:“我不讨厌你,岑溪。我是不想你这么年轻,活得像困兽犹斗般挣扎,我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有很多美好新鲜的事物等待你去探索。”
她渐渐脆弱的神志,因为他的温柔迷乱恍惚,透过泪雾,她望着眼前这个发光体,抽噎道:“既然你不讨厌我,我愿意嫁给你。”
神啊,原谅她那一点点私心,与其再回去岑家,或者在香江的某个角落,又或者重渡回乡,不如就让她躲在他的庇护下,苟且偷生一段时日吧!
他的眉毛微微扬了扬,深沉的眼睛凝视她,“那你想要怎么样的婚礼,盛大的抑或简单一点的,想邀请哪位朋友来观礼?”
岑溪不假思索道:“随你,我没有什么朋友会来,我也不想像动物园的猴子任人观赏。”
曾绍东微笑着:“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跟长辈们交涉,需要递交的结婚申请我下午回去就着手办。”
出门的时间不早了,一部电影的时长起码一到两小时。岑溪抽了抽鼻涕,声音像大哭过一场,“下午?那说好的电影不看了吗?”
他有些无奈,掏出衣袋的手帕给她,“我们看完再走,行吗?”
手帕飘着淡淡的香味,谈不上是哪种香,不是庸俗的花香,不是古龙水,是一种清雅的味道。
岑溪仰起头,擦了擦眼角的泪,“你明天回美国之后,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曲指弹了下岑溪的额头,“傻妹,下次见我就是在婚礼上了,结婚前的一天新人也不能见面。”
“那你就不能早点回?”
“工作日程定好的,我不能随意打乱,那底下的员工还要不要遵守公司章程?”
岑溪瞠视着他,“事情谈完了,我们看电影吧,你刚刚说的那个编剧,是徐冠文对不对?”
曾绍东沉吟了一下,“嗯,岑溪,我们是不是遗忘一件重要的事,比如说你的婚戒,你不打算亲自挑选款式吗?”
岑溪伸出纤长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现在是你娶我,当然是你挑我戴,让我挑就失去意义了。”
他抓住那只调皮的手,低低地俯她耳边笑道:“那就省得挑了,我效仿浪漫爱情电影里,拨掉易拉罐的扣环给你戴上,一个扣环套一个老婆回来,物超所值。”
岑溪懊恼地嚷道:“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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