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秉烛

一只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只手的手指过分的修长,能一下子能盖住她的全部视野,于是她眼前一下就变成了漆黑一片。但她仍然固执地、徒劳地睁着双眼,想从一片黑暗里找出一点什么东西来。

不属于她的发丝从她的脸颊边垂落,带来了轻微的痒意。接着轻轻的、水一样的絮语从她脑后漫了过来,浸过她的后颈,蒙住了她的口鼻。

“阿青?阿青?”

晓山青从鼻腔深处哼出了一声低低的“干嘛”。

“阿青,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呢?”谢歧在问她。

不,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为什么他会问出这种问题?

他离开屋子了吗?

没有他一直在她背后。不过一门之隔,晓山青不信以他的耳力会没有听见挽霞姑姑跟她说了什么。

哦……他听见了,只不过他没办法理解而已。晓山青想。

她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太累了。没必要。

她不想解释,不想拆开自己的情绪喂给怪物,不想帮他变得更像一个“人”。

她不想和谢歧有这样紧密的联系。

于是晓山青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含糊其辞地反问:“什么?”

“这种。”

可是谢歧还在追问。

他收回了遮住她眼睛的手,然后把她整个人转了过来,用双手固定住了她的脸颊。

他不依不挠地说:“这种,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的表情。”

晓山青凝视着他,忽然觉得他并非“无法理解”。

你看,他明明是在你的背后,没办法看到你的表情,却偏偏能够猜到你现在的样子。他没办法理解这个世界,但是你看啊,他好像在非常努力地理解你。

可是,可是,可是。

……这对她来说,有什么用呢?

她忽然笑了起来:“谢歧。”

谢歧闻声低头看她。

“我忽然发觉我是一个瞎子。”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又说着完全相反的话。

“你知道,在长安,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眼睛吗?”

谢歧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捧着她的脸,看着她。

掌根处压住了绵软的皮肤,颈下的血管正好行走过此处,他感受到了血液奔流时的轻微搏动。扑通,扑通,扑通。让他微微地走了一点神。

这时她已经自己回答了自己。

“是那些站的够高的人。”

她没有掰开他的手指,反而把手搭到了他的手背上,整个人变得热烈又可爱了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鸟一样,她轻轻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

“谢歧,谢歧,你不会妨碍我做我想做的事情的,对吧?”

她用诱人的声线蛊惑他。

*

第三天清晨,早朝散后,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被圣人留在殿内议事。日头渐高后,昭宁长公主的车驾终于返回府中。

从宫里回来的阿娘把她带到了兴云阁。

兴云阁是一间茶楼,但它最出名的却是它的酒。但此刻,她们既不是来喝茶的,也不是来喝酒的。

“今日早朝,太子替平州百姓献上了一副画卷,卷中饿殍遍野、城郭残破,圣人不忍,而后太子跪泣陈情,涕泗俱下地为民请命。此为其一。”

晓山青坐在一副绢底芙蓉白鹭屏风后,听身边的阿娘这样对那群坐在黑暗的厅堂里的人说道。

在宫中呆了三日,阿娘看上去并不疲惫,反而带着开了锋的剑般的锐气。她坐在暗室里唯一的一盏烛台边,烛光渡出了她的身形,又在屏风上投下了一道挺拔的影子。

黑暗里看不清面容的人说话了。

“这是……?圣人打算点头了?”

昭宁长公主继续道:“平州传来消息,乌贡的小儿子多罗已先斩后奏,带了十几员精锐,要绕过平州往长安来。如此一来,我们反倒没办法再拖,此为其二。”

“一个黄口小儿……难道拦不住他了不成?”有人愤愤然。

“这便是其三了。”昭宁长公主又道:“送过去的军饷似乎出了差错……粮草不足,大军难动,陈将军已尽力调兵回防,但为了捉这么一个小子大动干戈……脸面上实在不好看。多罗又四处宣扬自封的‘副使’,我们反而不好动他。”

黑暗里坐着的人似乎面面相觑了起来。

“太子这一出……到底是谁给出的主意?”

“若是没有太子这一出,还有‘拖’字诀这招可用,对那契丹小子是杀是剐还是当个人质,都好定夺,但如今恐怕……今日朝堂之上,那几个主和的老东西已是坐不住了,挨个上书,来来回回倒腾那几句车轱辘话,逼着圣人决断。”

没有人说话,良久,有人痛心疾首道:“说到底,圣人还是纵子太过……”

“好了,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少说。”昭宁长公主淡淡地开了口,“停战议和的事十有**已经落定,诸位不如先想想等契丹正使到了长安、真要在谈判桌上分我们平州的土地,我们又当如何应对吧。”

“长公主,我们真要……”有人忍不住出声。

昭宁长公主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们撤兵了吗?”

“没。”有人答道,“陈将军还守在前面。”

“那群说着要停战的蛮子……撤出平州了吗?”

“……也没。”

昭宁长公主敲了敲茶盏,“叮”地一声。

“那就谈吧。谈归谈,最后能不能谈成……还不一定呢。”

“若是要谈,必要有一番拉扯。按圣人的意思让礼部与鸿胪寺共同主持……恐怕不成。”有一个声音缓缓道,“契丹人狡诈,就怕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一退再退,还是要放个有个熟悉平州军情的武将在谈判现场。”

“如今长安城中几位老国公年事已高,英国公又刚刚丧子,实在不该……”另一个声音接口,“不如让兵部侍郎去?”

“不可。”昭宁长公主否道,“他虽知兵事、懂得失,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嫉恶如仇的性子,见不得一点阴谋诡计。最怕他压不住自己的倔驴脾气,在谈判桌上打伤了人,反而给了对面大张口的机会。”

她指尖轻叩案几,发出了两声“哒哒”的清脆声响:“还有没有旁的人选?”

“……殿下,此事实在突然,一时间……”

“……陆开仪如何?”忽然有人说道,“此人能言善辩,进退自如,且不是太子一党,还算有些良心。”

“陆开仪当真不是……?”

“陆开仪好歹有些陆公的气节,你不信陆开仪,也该信陆公吧?”又有人打断了他。

“陆开仪……?”昭宁长公主斟酌道,“倒是确实不错。他若是在,应当能把控住局面。”

“不过我最担心的倒不是想不出人选,”她慢慢地思考道,“这三件事前后发生,实在是过于巧合。偏偏是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再一再二再三,如同被人排好了一样。”

“长公主的意思是……”

“……朝中有奸细?”

烛火轻轻一颤。

“你们替我多看着些契丹使者的动向,”昭宁长公主慢慢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我会派人核实军饷的去向。若是军饷当真有问题,怕是与奸细脱不开干系……”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黑暗中的人影渐渐地淡了下去,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晓山青眨了眨眼睛,看向阿娘:“这些……是我能听的吗?”

“阿青难道不想知道这些事情吗?”昭宁长公主坐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听懂了多少?”

“……听懂了阿娘对陆开仪的评价很高。”晓山青如实回答。

难怪梦里太子因求娶不成迁怒陆府后,陆开仪求助于阿娘,阿娘还当真去帮了他一把,当了拆散鸳鸯的“恶人”,因此还……

“没关系。”昭宁长公主淡淡地笑了笑,“你不需要一下子懂那么多。”

“但你要知道,乌贡的小儿子多罗与你差不多年纪,别的倒是不怕,就怕……有心人拿此事做文章,你要当心些。”

“好。”晓山青点点头。

“行了,出去吃饭吧,外面那桌席面还在等着你呢。”

晓山青一下蹦了起来,蹦蹦哒哒地往外跑去,走到一半,又探出了半个脑袋瓜子:“阿娘,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你问。”昭宁长公主抬了抬眼睛。

“这……算不算结党营私?”

“嗯?这么说……也算吧。”

“史书上说这是不好的。”晓山青歪了歪脑袋。

“可是,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阿青。”昭宁长公主微笑了起来,“若是最后能做到我们该做的事情,那你也可以管这个叫做……‘暗室秉烛,孤身行道’。”

暗室秉烛,孤身行道。

晓山青没听懂。她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阿娘给她解释,但这一次,她没有等到阿娘的答案。

阿娘说:“再给你布置一个新功课,回去以后把你今日没听懂的东西弄明白,包括这句话。”

“哦……”晓山青问,“什么方法都行?”

“什么方法都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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