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话的声量往往要比男人小，升斗小民的声量要比达官贵人要小，寒门子弟的声量又要比朱门望族、阀阅公卿小些。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声浪一重又一重地扑过来。
晓山青坐在兴云阁最好的包厢里，凭栏望着街面上的人，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到。
但还好，她是“昌平郡主”。
她被蒙着眼睛，但昌平郡主的声音会被人听见。
她只需要不断地抛出诱饵，就会有人来帮她“看清”这个世界。
*
这里是长安最好的地段。
日暮时分，街道边灯火慢慢点起，连成了一条地上的银河。对面百会楼楼高五层，每一层都高高悬着灯笼，半边天都被映得泛红。楼宇重檐翘角的轮廓在夜色中连绵，一直延伸到那座仿佛悬浮于尘世之上的莹莹宫阙，“天上明玉堂”。
兴云阁是一间茶楼，它最出名的却是它的酒。当然，它的菜品也不差。白玉似的虾仁卧在碧汤里，是一道名菜“玉盏龙芽”。薄如蝉翼的鲈鱼片拼成牡丹的形态层叠着摆在玉瓷盘上，配着一小碟茱萸醋，是一道“牡丹脍”。火腿煨出的奶白汤头，里面滚着煎得两面金黄的新鲜小鲥鱼与切得碎碎的莼菜，又暖又鲜，这是“白玉羹”。上等碧粳米，熬得米花绽开，粥油如牛乳，掺了碾碎的松仁，吃起来软糯甘滑，暖胃生津，这是“长生粥”。此外还有一碟碧绿的荠菜，一碟脆脆的春笋，一道炸鹌鹑，一道炙羊肉。
晓山青倒是没有先动筷，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兴云阁最有名的酒偏偏取了一个花的名字，叫做“虞美人”。这酒算不上烈酒，酒味很淡，入口是冷冽的清甜，饮尽之后唇齿间却没有甜腻，只余一片绵绵的凉意。
上一回她是与阿娘一起来的，没敢多尝，只敢浅浅地品一品；而这一回……
酒液入喉，身上的热气微微散了出去。晓山青忍不住笑了起来，冲对面的人举了举杯子：“崔五……涉川，多谢你今日陪我跑马，还愿意让我骑你的流风。”
多谢你，她刚丢下一把鱼饵，就傻乎乎地跑上来咬钩的……第一条鱼。
对面坐着的崔泓忍不住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地咳了一声，道：“郡主，今日怎么突然邀我出来，我都以为郡主忘了……”
从上巳那天之后，他一直都兴冲冲地等着昌平郡主身边的婢女来找他，甚至还把流风洗刷得干干净净、皮毛发亮，牵着它在昭宁长公主府外走来走去……差点被门房赶走。
但郡主没来找他。
他郁闷地跑去找沈含章，还是含章点醒了他——郡主怎么说也是圣人的亲外甥女，昭宁长公主的女儿，就算还记得他们的约定，怎么可能直接去找他呢？
郡主多半会给你三姐姐、四姐姐下帖子，你就等着好了。含章说。
于是崔泓又带着流风兴冲冲地跑去了三姐姐的院子，缠着三姐姐问有没有郡主的帖子。三姐姐说有倒是有，是约她去陆府探病的。他又旁敲侧击地问郡主有没有在帖子里说想要出去骑马踏青……这回真的被三姐姐赶了出来。他简直是有点丧气了，又想牵着流风去昭宁长公主府外面瞎逛。
这样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直到今日，郡主才来找他。
嗯，也不是找他，是郡主出门散心，在兴云阁偶遇了出门会友的二哥，一起聊了几句。他恰好在“天上明玉堂”喝闷酒，得了消息后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才见到了郡主。
想到这，崔泓有点委屈：“我还以为郡主已经忘了我呢。”
晓山青眨了眨眼睛。
啊，确实是忘了。但是没事，这不是想起来了吗？
“怎么会呀，我没忘。”她又喝了一口酒，从小小的白玉酒杯上口抬眼看他，“只是近日忙了一点。先是去了陆府看了看陆姑娘，回来后又被阿娘禁了足……好不容易才出来呢，我想来兴云阁想透透气，就遇到了你二哥……”
她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认真数给他听，崔泓几乎是一下子就原谅了她。
“郡主怎么会被禁足？”他好奇地问。
晓山青恰当好处地悠悠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阿娘把我送去山上清养，那么多年我身边也没什么人……如今好不容易身体好些了，阿娘把我接到了长安，我想多玩一玩，阿娘却不让。”
她托起腮来，开始信口胡诌：“阿娘要我读书，我与阿娘吵了几句嘴，阿娘就说我不上进，禁了我的足，要我好好收收心——天底下哪有母女是这样的？”
崔泓忍不住道：“……郡主也这么觉得那些刻板文章不好看？！！”话一出口他才觉得耳根微热，又忙补充道：“我是说，有些书是真的无趣，郡主要是觉得心烦……我带郡主出去玩好不好？”
“长安城里有趣的事多着呢，改日我带郡主去西市看胡旋舞，还有西市王婶家滋滋冒油的羊肉炊饼，刚出炉时最香了！”
他开始说起长安来。
他说护国寺的后山有一株梅树，那梅树三年才开一次花，见过梅花的人都能心想事成。他又说那是老和尚招揽香客的托辞，他悄悄溜过去看了，也许了愿，但一次也没有“事成”过。
他说兴云阁的后院有个小小的书屋，藏着不少坊间的游记杂谈，他最喜欢里面一本《云梦游记》，书页边角都被他摩挲得发脆了。从崔府的家学里溜出来又无处可去的时候，他就躲到这里来看杂书。
他说整个长安城最好吃的糖果子不在东市，也不在西市，而是在延平门外摆摊的瞎眼婆婆的竹篮里。她自己渍的果子，不舍得放糖，但甜得恰到好处，因为她的果子都是自家树上摘的，又大又新鲜。
崔泓的语速很快，晓山青几乎要跟不上他跳转话题的速度。但他说的哪一样都很有趣，让她一下子又想起来了她从延平门进来时见到的那个长安。
忽然崔泓停下了话头，有些窘迫地看向晓山青：“郡主，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不啊。我觉得有趣得很，都没有人与我说这些好玩的东西。”晓山青正要去夹虾仁，闻言摇了摇头，“你再说说看旁的……嗯，兴云阁的酒我已经尝过了，你再说说看百会楼与天下明玉堂！”
崔泓的眼睛慢慢变亮了。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被他压低了一点：“郡主可知道百会楼是酒楼？”
“知道知道。”晓山青点头，“难不成……它这家酒楼里最出名的不是酒，而是茶？”
就像兴云阁——明明是一座茶楼，偏偏打出的招牌“虞美人”是酒。
“那不是。”崔泓老实道，“那它最出名的确实是酒。”
晓山青忍不住撇了撇嘴。
“它家的春风醉最妙。荔枝酿也不错，就是入口绵软了一些，我不喜欢，但含章……唔，就是沈家的那个，郡主不认识……他最喜欢的便是荔枝酿。”
“但是百会楼的掌柜惯会看人下菜碟，见是生客衣着简单，便拿次一等的酒或是兑了水的酒糊弄。”崔泓严肃道，“郡主若是要去百会楼，还是多带些婢女仆从好，免得那掌柜的不长眼睛，冒犯了郡主。”
“好，下回你带我去就是，掌柜的总不能不认识清河崔氏的公子吧？”晓山青笑道，又托腮催他继续讲：“那明玉堂呢？我远远地望过去，这里就属它的灯最亮。”
“天下明玉堂……？”
“对，”晓山青笑吟吟地点头，“今日我与崔家二哥哥说话的时候，涉川不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吗？”
“嗯，天下明玉堂。”崔泓重复了一遍，答得有些含糊，“它家的果子酒都很有名，夏日里用冰镇着，冰凉解渴。旁的，旁的也没什么……嗯，我就去过几次，没有常去，没有常去。”
“真的吗？”晓山青追问了一句，悄悄垂下了眼帘，遮住了自己带着审视的目光，“涉川只去过几回，那想来它的酒也不是那么好喝了？”
“倒也不是。”崔泓结结巴巴地道，又说道：“就是，就是那里……人多眼杂，吵得很。不如兴云阁清静，适合说话。”
“哦，好吧。”
对面的少女看上去失落起来了，低头戳着碟子里的虾仁，有些遗憾道：“我听说那里有许多美人，王孙公子趋之若鹜……我还想过悄悄地去看姐姐们跳舞呢。”
崔泓“砰”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惊愕道：“我没有！”
少女一头雾水地看向他。
他慌忙解释道：“我没有……没有看美人跳舞！”
他看着昌平郡主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狡黠地仰起头，用她清亮的目光拷问他：“你当真没有？没有顺手摸一摸姐姐们的腰，碰一碰姐姐们的手？”
“真的没有！都是，都是……沈含章要去看，我都是被他拉过去的！”崔泓低下头去，又惊又慌，脸红得快要滴血了，“我真的……真的没碰，就是去喝酒……”
“好啊。”他看到少女轻轻松松地笑了起来，“我当然相信你，改日我们一起去看看。”
“你不想就不想，但是我想——我要去摸一摸姐姐们的腰，碰一碰姐姐们的手。”
……她笑得简直像一个登徒子！
“我、我们一起……？”话音戛然而止。崔泓望着她映着璀璨灯火的眸子，把一张俊脸皱成了一只橘子：“郡、郡主，我错了，我不该讲给郡主听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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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明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