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共饮

高台之上。

少年的身形如同柔韧的弓弦。他合身后仰,又骤然拧腰拔起。赤鬼面具上垂落的七色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划过一道弧线,而他又已旋身而止。鼓点如疾风骤雨般落下。他双手捧杯过顶。三拜之后,又转身向天地奉酒。

最后一拜结束,已有人吹响牛角号。轰鸣的低沉乐声里,阿姐阿妹们的裙摆已像花朵一样旋转着盛开。而谢歧站在高台上,慢慢摘下了鬼面,隔着人群遥遥地朝她们这边望来。

晓山青:“……”

阿姐们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银头冠一晃儿就挡住了视线,晓山青其实根本没看清谢歧到底在看谁。

可那种对视留下的心悸感就是在胸口挥之不去,甚至让她觉得谢歧盯上的不是陆瑶光。

“……”晓山青看了看旁边眼中欢喜都快溢出来了的陆瑶光,又看了看已完全被人群挡住了的谢歧,心想不能吧。

多半是她眼花了。

*

夜幕低垂。

空地里燃起了篝火,芦笙的乐声婉转悠扬,悠悠飘荡在翠湖之上。

晓山青听到邻家阿姐熟悉的歌声,脆生生的清亮:“哎——月亮爬上了枫树梢喂!”

她尾音刚落,就有清朗的男声接上:“哎——花鹊的尾巴摇又摇,好酒放进了老酒缸——”

晓山青端起粗陶碗,抿了一口碗中米酒。清甜微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抚平了喉中的干涩。

她今天胡闹得够久了。沉甸甸的头冠压得脖子疼,她唱够了歌,如今都不想说话。

旁边的阿姐搂着她,还在精神奕奕地对歌:“为什么水牛打架角缠角——”

对面又有人把歌抛了回来。

阿姐推了推她,晓山青只好含含糊糊地张口唱:“为什么藤缠树呀死不放——”

“嘿唉——呦——”

歌声之中,伏在阿姐怀里的晓山青听到了有脚步声靠近,却懒得理会。

今天想约她月下散步的人多了去了,她拒了不下一只手的数,实在是懒得抬眼去瞧了。

“阿青,阿青,喏,又是来寻你的。”阿姐用她新染了蔻丹的指尖戳了戳晓山青的脸。

“没兴趣。”晓山青闷闷地回道。她疲于应付来邀她的青年,但又贪恋着夜风里的凉意,不肯就这样回家去。

可这次阿姐没张口替她回绝掉那人,只是嘻嘻笑道:“好阿青,你抬头看一眼嘛。”

“不要。”晓山青有点任性地拿手捂住了眼睛。

“她喝醉了吗?”忽然背后那人这样说道。

“?”谁那么唐突?

晓山青慢慢地抬起头来,袖中的白蛛已准备出手。然而看清眼前之人后,她顿时没了兴趣。

哦,是谢歧啊。那这白蛛的蛛毒进他的血怕是如同泥牛入海,见不到一点效果。

晓山青懒得搭理他,照旧一动不动:“我酒量好得很。”

一不头晕,二没眼花,三还认得出谢歧这张招摇的脸。

晓山青又抬眼,瞥见他竟自顾自地在一边席地坐下,心头窜起一丝烦躁。

怎么到处都是谢歧啊?

她翻身坐了起来。

阿姐抓了抓她的手,悄悄溜走了,台阶上只剩下她与谢歧两人。

头顶天河倒悬,星子闪烁。苍穹宛如巨大的天幕般倒扣下来,篝火跳跃的光与影把周围划成了两方界限分明的世界。

一方阿兄阿姐眉眼传情,苗歌对唱,一方芦笙低响,草木窸窣。

该死的虫鸣在这个夏夜里轰然作响。和谢歧的呼吸声一起吵得她头疼。

好吧,好吧,今天晚上她是喝多了酒。

不止是她喝多了,陆瑶光也喝的不少。

寨子里的酒都是自酿的土酒,多是米酒。用糯米酿成,初入口时甘冽清甜,如饮山涧清泉,极易入口——但酒性绵长,后劲十足。

晓山青记得陆瑶光喝得不快,只是双手捧着碗慢慢啜饮,可一转眼的功夫她就已双颊酡红,目光迷蒙。

喝醉后的陆瑶光告诉晓山青她要回家了。

金色的火光扑在她的脸上,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阿青,我可能……我可能要走了。”

“嗯……?”晓山青看着碗底的酒液,“你家里人要来接你了吗?”

“嗯……对。”陆瑶光的脸透着微醺的红,看上去有点茫然 ,“他已经……不,就要来接我了。”

“他说他没办法进来,所以我叫他在寨子外面等我。”她断断续续地说道。

“可这里离长安千里之遥,你们两个人……”晓山青应道。

“没关系,他很厉害。”陆瑶光道,“他是……最厉害的那个。而且我们只要进了荆州地界,便是我外祖家,我外祖必已派人寻了我许久。”

晓山青没说话。

陆家与她外祖杜家的人确实早已把苗疆外翻了个底朝天,又屡次加派人手尝试进入苗疆深处——虽然个个有去无回。梦里,当宋寅带着陆瑶光行至苗疆外围时,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接应之人。

只不过梦里的宋寅并未受伤,还有谢歧为这俩人引路。

而现在嘛。

晓山青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她是可以替代谢歧,但宋寅能否撑到荆州……就要看他自己了。

毕竟,她不可能再为他解余下的蛊毒。

晓山青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道:“好,到时我送你一段路。”

“我想等阿歧哥哥的伤好了,再好好同他道别。”

“我还想……还想,嗯,谢谢他。”陆瑶光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与失落,“那时我求他相助,许诺了许多珍宝……可是我身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块护国寺主持相赠的玉……”

晓山青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了悟大师说……”她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但晓山青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

什么 “司天台”,什么“少监”,还有她那块什么什么玉。

云里雾里的,听不懂。

“我……其实我……可我又不敢……”少女怔怔地望着远处:“阿青,我该怎么办?你那么厉害,你能……你能帮帮我吗?”

缠缠绵绵的歌谣声传来。

“藤缠树,树抱藤,缠到死,死也缠。根连根,心贴心,月弯弯,同梦乡——”

晓山青还在歪着脑袋,努力分辨她话里意思,一个身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们身边。

是宋寅。他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陆瑶光,迟疑着,有些局促地向晓山青点了点头。

“阿……阿青姑娘,我送小姐回去歇息。”

盘踞在宋寅肩头的白仙瞧见她,一摆尾巴,兴冲冲地朝她滑过来。然后肉眼可见的,宋寅紧绷的肩背线条松弛了几分。

“唔。”晓山青伸手接过了白仙,顺了顺它冰凉的鳞片。白仙顶着她的手使劲要往她身上钻,又被她轻轻地推了回去。

宋寅已扶着陆瑶光慢慢走远了,看方向是往老苗医的吊楼去。

“跟上。”晓山青屈指在白仙的七寸上轻轻一弹。

白仙不动,只是一个劲儿地蹭着她的手指。

“快去。”晓山青轻声道,“知道你不想靠近陆瑶光,远远地跟着宋寅就是。”

“若是他有多余的动作,”她拿指尖抵着蛇吻里两枚尖牙轻轻摩挲,眼里映着酒液的寒光,“那就杀了他。”

*

“还喝?”谢歧伸手抢过她手里的碗,径直把碗沿凑到了嘴边。

晓山青烦得直接从旁边抱了坛未开封的酒来,随手拍开泥封,就这样双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喝着各自手里的酒。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入夜色之中。

良久,少女抱着冰冷的酒坛转头。光在她眼底跳跃,漫天星河倒映在坛中一隅。

“……你知道的吧,谢歧。”她忽然开口道,“我讨厌你。”

“我知道。”谢歧也转过头来,平淡地与她对视,“我很小就知道了。这世上没有人会喜欢我。”

晓山青否决:“不,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们是怕你,怕你的血,怕你身上的蛊,怕午夜梦回,看到你血淋淋爬出来报复他们。”

“但我不怕。”

“我讨厌的就是谢歧,”她低头喝酒,声音很轻,也很清晰,“和我一起长大的谢歧。”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一来就要分走我一半东西的谢歧。”

“嗯。”

“因为想活命,所以生吞了我的药,害得我不得不喝他的血的谢歧。”

“嗯。”

“因为成了圣子,所以连婆婆都要向他躬身行礼的谢歧。”

“嗯……嗯?”

“把我的秘密告诉了阿爹的谢歧。”

“嗯。”

晓山青:“……”

所以不要怪我吧,谢歧?她想。从明天开始,我将站在陆瑶光的那一边。

帮她逃出苗疆。嘘。也是帮我逃出苗疆。

“……哦,我还讨厌你的脸。”

谢歧微微勾了一下嘴角。

“……没有在夸你的意思。”

“知道了。”他懒洋洋回道。

没关系。他想。这样就很好了。于怪物而言,恨比爱长久。

星河如沸。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复又沉默下来。

偶尔陶碗与酒坛轻碰,发出短促的脆响。

歧:这样就很好了。

妹:是吗?但我要润喽,不跟你玩了喽,你自己爱爱恨恨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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