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带

翌日一早,晓山青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陆瑶光。

彼时晓山青还没从宿醉里缓过神来,散发赤足,睡眼惺忪。

“……你说什么?”她低头看着陆瑶光递到她面前的东西,整个人犹在迷蒙之中,“这是什么……嗯?”

那是一条别致的绣花带。在陆瑶光纤细莹白的指间,更显得花带小巧精致,缠绵可爱。

当然,花带也还有一个更好懂的别名,叫相思带。鼓笙节前后这几日,她已看到好些成双入对的小情人悄然以此物互托心意。

她默默抬首:“你……该不会心慕于我吧?”

两人面面相觑。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陆瑶光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

“是我前几日向一个阿姐讨教,想送阿歧哥哥一些小玩意儿……”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告诉我此物最合适,我便想着,若是我能亲手做一件,才能显出诚意。”

“……”晓山青有点疑惑:“那个阿姐她听明白你的意思了吗,还是……”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忽然哑了:“……不、算了。”

谢歧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对她来说都一样——她无所谓。她不关心这件事的结果。

可是。若是陆瑶光能早一些表明心意,能早些从踏上回长安的路,她就能早一点去到长安,早一点到阿娘身边。

我该保持沉默。她想。

——我该保持沉默吗?

晓山青揉了揉额角,重新开口问道:“你自己想清楚了吗?”

眼前的少女长睫轻颤,半晌后方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阿青,你能帮帮我吗?”

晓山青想起了昨日少女那轻如呓语般的低诉。

“我……其实我……可我又不敢……”

“阿青,我该怎么办?你那么厉害,你能……你能帮帮我吗?”

“好啊。”

她向后退了一步。

赤足踩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微微的凉意如同藤蔓一般顺着足跟攀到了她的脖颈。

我当然会帮你。

“打花带嘛,我当然会了。”

她边说边侧身让出了进门的空隙,率先向内走去,“我教你。”

*

“其实不难,你看,是不是?”

经纬线在指尖灵活地翻动。丝线翻飞间,花带一寸寸延伸,菱形的花枝纹在她手下逐渐初具雏形,宛如初绽的花蕊。

“你看,就是这样。”她展示给陆瑶光看。

风轻轻地吹动钉在门框上的油布帘子,细细的雨丝顺着这点间隙飘散进来,又消融在空气里。

吊楼的外间,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席地而坐,周围散落了一地的彩色丝绦。

一个规规矩矩地跽坐,好似并非身处乡野陋室,而是端坐于明堂之中。另一个随意地盘着膝,任由鸦青的发铺在背后,被风微微吹动。

地上这一箩筐漂亮的丝线,是晓山青从隔壁巧手的姐姐那里讨来的。

晓山青是学过怎么编这样的小玩意,但到底许久未碰,手上不免生疏。她一时兴起,便也开始与陆瑶光一起打花带。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呢?”晓山青一边理丝线,一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再过十余日吧。”陆瑶光轻声道,“……等我真的要走了。”

“那不如就在这几日送。”

“鼓笙节这几日多的是人互赠花带,也不必再挑日子。”晓山青低头算了算,“鼓笙节的最后一日是七月七,我听闻你们中原人会在七月七过乞巧……不如你在七月七的晚上悄悄去找他吧?”

“七月七?会……会不会太仓促了些?”陆瑶光手一抖,险些把丝线缠作一团。

“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分别吗?”晓山青不以为意。

“来,我教你。”她露出了一个小狐狸般的狡黠笑容,“要知道我们这里的姑娘看中了谁,就拿着最凶的蛊去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情郎。倘若他不肯……”

她眨眨眼睛:“倘若他不肯,总要叫他吃些苦头,总归是不能白白放人走的。”

“我,我没那个意思……”陆瑶光的脸微微泛红,“而且,而且,我怎么敢这样对阿歧哥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身上还有伤呢。”

晓山青轻笑了一声:“那你叫来接你的阿兄悄悄等在门外,若是谢歧拒绝你,你就让他闯进来打谢歧一顿出出气。”

陆瑶光:“……”

她索性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手中尚未完成的花带里,怎么也不肯抬头。

晓山青单手支着下颌,静静看她。

其实按阿姐们的说法,要叫一个男人爱你的办法多的是,要强迫一个男人爱你的方法也不少。没什么不一样的——要么是药,要么是酒,要么是蛊。

但这几样,恐怕对谢歧都没什么作用。

抛去他那身特殊的血不提,谢歧本质上仍是个很难接近的人。

他和大多数人之间都横亘着一种无形的疏离。当然他聪明地避免让人察觉这点,只有与他一同长大的晓山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隔膜。也许是因为他不是这个寨子里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几乎是被拘束在后山的娘娘庙里,见人的机会实在是寥寥——谢歧永远对所有人都抱有警惕。

甚至在他刚被救下的那会儿,他不仅警惕,还警惕过了头——他咬人,像只狗。

所以不要随便靠近他,小心被养不熟的狼崽咬——这是她很小就摸透了的事情。事实上,直到谢歧早已学会伪装的今天,规律依旧适用。

晓山青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道:“若是发现有什么不对,记得不要从门走。”

“……什么?”

陆瑶光抬头,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迷茫,显然不明白这样一句突兀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雨停了。这样的小雨总是停得很快。

晓山青望了望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是我多言了。”

*

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一个不速之客。

好吧。至少对于晓山青来讲是不速之客。

陆瑶光已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手忙脚乱地抱起地上的东西,又慌乱又紧张地笑道:“阿歧哥哥,你怎么来了。”

而这个时候,晓山青才发现了谢歧。

她不禁有点疑惑,是她刚刚太过于入神了吗?还是她近日来实在太过于松懈?

“我听人说你来了阿青这里,所以过来看看。”谢歧已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你们在商量什么吗?”

“这些……”视线掠过了那些一时未来得及藏起的丝线与木梭,最终停在陆瑶光紧握在背后的手上。他绵绵地轻笑道:“你背后藏着什么呢?”

“这是……是……”陆瑶光将手往背后藏得更紧,慌乱地向晓山青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晓山青:“……”

晓山青拎起了手上的东西,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女儿家消遣时间的玩意儿而已——怎么,圣子大人没见过花带?”

“想必是我记岔了,”她笑了起来:“几年前的鼓笙节,走在路上都能被人撞一下塞点什么的人,应当不是我们圣子大人吧?”

“就是这个?”谢歧从地上挑起一缕丝线,勾在指尖上晃了晃,随后轻嗤了一声,再度转过头去瞧陆瑶光:“我还当你们在背着我商量什么坏事呢。”

“若是没骗我的话……”他盯着陆瑶光,饶有兴趣道,“那你在怕什么呢?”

“没有怕。”陆瑶光只一个劲地摇头。

其实她藏得不好,谢歧也早已看见了她背后的东西,可偏偏他又在这时候顽劣起来,非要弄得少女手足无措,越发慌乱。

晓山青看到陆瑶光捏了又捏背后藏着的花带,指节都泛了白,像是给自己悄悄鼓劲。终于,她鼓足勇气,大着胆子问谢歧:“阿歧哥哥……有人送你花带吗?”

“……”

大概是连谢歧也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几人都安静了下来。

缄默。

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只能听到几人交错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谢歧开口打破了寂静。

“没有。”谢歧淡淡道,目光掠过陆瑶光紧握的手,又缓缓移开。

“好……好的!”陆瑶光欣然应道。

*

“陆姑娘都走了。”晓山青手上的花带快到了收尾的阶段,因此她指尖翻飞,动作不停,“你怎么还不走?”

“你教她这个做什么?”谢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道。

“不对,不是我教她,是我想打花带。”晓山青波澜不惊地纠正道。

这点义气她还是有的。

“行,那你要送给谁?总不会要送给那几个……”

“给你啊。”晓山青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送给……我?”谢歧的瞳孔像猫一样骤然尖锐收缩,又不自觉地微微放大。

但晓山青没有在意他这点细微的僵硬。

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看她。

她只不过垂着眼睛,轻飘飘地收回了上一句话。

“开玩笑的,不送给谁——我做着玩的。”

不过轻轻一松手,那条刚刚还被她握在手里的花带就落在了丝绦堆里,横躺在那儿,好像成了被主人遗弃的次品。

“别等了,我阿爹还没回来。”她毫无留恋地进了里间,“若是他回来了,必定会叫人寻你过来。”

谢歧没动。

他轻轻拨弄着散落的丝线,神色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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