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花,困人天气。渺七骑马走在乡邑田野间,漫看小蝶穿花,听莺啼人笑。入玄霄多年,她还从未如此悠闲过,既无任务在身,又不必忧心晚归受罚,总归天塌下来也有谢离顶着,故这几日她都放慢脚程,到今日才行至青州境内。
田边两小儿瞧见她,大嚷两声“骑马的来也”,而后便在门前骑起竹马。渺七望上两眼,收回目光从行囊里掰下块糗粮吃。
到日昳时,渺七总算晃到青州府城外,今次没有人头在身,她便任由城门守卫搜查番,虽说她有一块连皇城都能自由出入的令牌,但她从未在青州用过,非但如此,来青州时还总得易容一番,不过也只是些低等手段,要么贴半块溃肉在脸上,要么便黏几颗痦子,诸如此类。至于佩剑,薄如蝉翼绕在腰间,便是搜身也难以觉察。
不多时,渺七便顺顺当当进了城。
过去两年间她常往青州来,每每完成任务回玄霄复命,她都会顺道打青州府兜一圈,因此到如今已是轻车熟路,一径拐去车马巷里,也不问伙计,留下存马钱便转身离开。
青州王王府,曲径绕篱,槐荫覆地。
渺七优哉游哉坐在棵老树上,抱着碗不知从何而来的菰米饭吃。树下乃一处清幽小院,此时三个青衫侍女呆在中庭闲谈。
一人于石桌旁绣手帕,边说:“昨儿还听云公公抱怨,说府里养的净是白吃饭的,成日闲着没事做,都该撵了去。”
一人正洗衣裳,回道:“闲着又如何?我们吃的是皇家岁供,哪是他老人家几句话就能撵走的?”
还有一人逗着猫,也道:“王爷在府上时怎不见他抱怨?是怕‘菩萨’怨怪么?”
说完三人当即笑作一团,不过那绣花的女子很快又收敛笑意,转而面带愁容:“可惜我已二十有二,这样好的差事也只能再做三两年。”
洗衣的丫头闻言也轻叹声,似惆怅,倒是逗猫的丫头瞧着年纪不大,竟脱口说:“哪里就想这些了,说不准要不了三两年,王爷就——”
“这话你也敢说!好个不怕死的!”绣花的侍女当即撂下帕子,作势去拧那丫头,“咒谁不好,偏连活菩萨也敢咒!”
小丫头躲闪跑开,那只黑猫也噌地逃开,趁人不备蹿上树来。渺七猝不及防同它打个照面,若不是与它还算相熟,早便一脚踹开它。黑猫却不觉惊异,款步走到渺七身前,好不熟稔地蹭起她。
树下仍吵闹着,教人逮住的小丫头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我只是无心一说。”
“是没心眼,”浣衣的丫头瞪她,“若教旁人听去,治你个大不敬,瞧你有几张嘴辩。”
那小丫头似乎当真怕了,忙又向她求道:“好姐姐,你也莫怪罪我,往后我定不会胡说八道了。”说完又合掌祈告佛祖,“阿弥陀佛,佛祖在上,还愿保佑我们青州王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也保佑我两位姐姐事事顺心如愿。”
其余二人皆无奈摇头,又不放心叮嘱几句,小丫头一一应下,后才寻猫。
猫儿一听,在树上唤两声,小丫头循声望去,见黑猫从树上探头,惊呼:“怎么又去树上,次次都只敢上不敢下,还得我去抱你!”
而树上早已不见渺七身影。
不远处的庖房内,如今已不记事的老膳夫对着案上一空碗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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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数日,渺七抵达登州海隅。
登州地处要冲,府境内设巡检司若干,府城驻蓬莱,蓬莱三面环水,乃入海咽喉之地,近年来因岛寇四起,海防愈严。而玄霄正是于这重重守备之下秘密建起,行杀官斩吏、针对朝廷之事。
渺七从未想过玄霄为何如此犯险,也从不探究玄铁令究竟有何威势,但如今她已得知霄首身份,倒也明白一二。也因此,今日她遇上巡检司官兵都百般从容。
许是近日又有岛寇生事,这日口岸处一刻不歇地查着。渺七耽搁许久,总算在巳正时登上条渔家小舟。
渔夫乃山神岛人,山神岛坐落于蓬莱海域,岛上四村人皆以捕鱼为生。倘遇晴日好风,由蓬莱口岸登程,不过三个时辰便能望见东北山神岛,然今日行到途中,海上忽起风浪,未几黑云密布,大有落雨之势。
渺七起初在舟上打盹,风云骤变时才蓦然睁眼,只见天色昏昏,茫茫海面上云雾飘渺。渺七微微挺身,见船侧雪浪阵阵,猜测船已向东行,这才抬眼看那船公。
身披棕蓑,头顶斗笠,一副丝毫不教人起疑的渔人打扮。渺七当下猜到什么,叫道:“韩教习。”
渔翁回头看来,笠帽下一张脸胡髭凌乱,黝黑而沧桑,远非渺七所想之人,但恰是如此渺七才更笃定此人便是韩仲孝。
韩仲孝最擅易容,四年前入玄霄做教习,除却教杀手们易容之术外,他从不插手旁的事务,以故渺七毫不疑心渔人会是他假扮,至少这等事在从前绝不会发生。
渺七隐隐觉得不妙,韩仲孝平素与谢离交好,若他二人是什么生死之交,韩仲孝岂不是要杀她为谢离报仇?但到底只是猜测,渺七面上仍不动半分声色。
“你一向这般大意?”
韩仲孝开口便是质问,与平日懒散模样大不相同。
渺七不言语,也无话可驳。
昨夜她星夜赶路,打的便是今日在船中小睡的主意,她一向爱在船上瞌睡。
沉默间,一道闪电穿过雾幔,竟似落来船身旁,俄而惊雷响动。
小舟禁不住风浪,若不赶在落雨前登岸必定凶多吉少。渺七无意拖延,直言道:“教习特来迎我所为何事?”
“迎你?”对方冷嘲,“不妨说是恭候大驾。”
“……”
“一个杀手尚不及京中一则轶闻传来得快,渺七,你能活到今日当真是福大命大。”
渺七从不知此人如此爱嘲讽,见他仍是那般风雨不动的模样,无明火起:“教习有话直说。”
韩仲孝竟也沉默,旋即背身摇桨,到暴雨倾盆时他才回过味来,早先原是他心中愤愤,何以最后成了个小学生冲他动怒?但到底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他只极力摆桨。
瓢泼大雨中,一只小舟险险抛泊。
海上狂浪喧嚣,黑魖魖一片,如深渊,岛上则黑影幢幢,似鬼魅出没。渺七难以分辨身处何地,登岸后只跟随韩仲孝往前,约莫半盏茶时,二人抵达一山洞。
渺七于洞口解下沉甸甸的蓑笠,又拧干衣物,脱下长靴,见韩仲孝那端已生起火,提上包袱前去烘衣,韩仲孝则意味不明冷哼声。
渺七抬眼看去,此时眼前之人早已不是白日所见那老翁模样,经雨一淋露出真容,脸面白净,似一书生,虽着破麻衣却也不掩气度,只神情与平日所见相去甚远,倒像是还易有一层容。
两人久久无言,洞中唯有柴火哔剥作响。渺七忽有所觉,凭微光环顾四周,始见洞壁下堆有枯木,而洞穴深处有一干草垫,似有人居,再看韩仲孝熟门熟路,便也不难猜到谁人住在此地。
究竟发生什么?
渺七暗自琢磨,却不疑问。
韩仲孝久等不到她作声,终于冷冷开口:“我在山神岛等了你三日。”
“那为何今日不去山神岛?”
若无意外,玄霄之人通常都先抛泊至山神岛,之后再寻舶船东去。
“两日前朝廷派兵登岛,我便转移来此。”
亦即是说,他等她已有五日,那倒也无怪他气愤。
渺七却依旧无所动,似冥顽不灵般盯着他,眸中唯见火光闪动。如此,韩仲孝反像是没了脾气,忽而笑了声。
“他死前可留有东西给你?”
他问得突然,渺七犹夷片刻,只将那根白玉小笛摸出。
韩仲孝接过短笛,细细把玩,末了问她:“你可知他为何求死?”
渺七暗吁声,心知此人也要故弄玄虚,故当下往地上一倒,说:“我困了。”
话倒不假,只着实将韩仲孝堵得心慌,他闭眼深吸一口气,许久才呼出,道:“到草席上睡。”
渺七置若罔闻,翻身打个哈欠,一任外面风雨汹涌。
到天明,渺七因腹中饥饿醒来,翻开包袱一瞧,糗粮早因雨淋火炙变了样,加之她还枕了包袱一夜,说是团烂泥也不为过。
渺七浅尝一块,随即弃之,再看洞中,除一席草垫与一团余火外,再无其他,遂踢灭余火到山洞外。山洞位于一矮山腰,由洞口可望苍茫云海,暴雨初歇,岛雾漫漫,渺七沿山路一径去往海边。
昨夜巨浪卷来海藻,红绿藻间有银白小鱼萦绕,近岸处,韩仲孝已生火烹食,渺七走上前,见得铁铫中满是红虾红蟹,火上还烤有两条大鱼,就地而坐,毫不见外地取来一只虾。
韩仲孝觑她眼,叹息声,不情不愿开口:“我总算明白谢兄为何舍命保你。”
渺七一顿,虾也不吃,问他:“此话怎讲?”
“一些话昨日便该说与你,可惜你惹我生气,我便想晚点再教你高兴。”
他倒还想磨她一番,岂料再怎么刺她她都不痛不痒,反教他气甚。
“高兴?”
“可以离开玄霄,还不够你高兴吗?”
渺七近乎呆滞几瞬。几瞬之间,她想到芙生曾问她心中所愿,她答她三愿,其一便是离开玄霄,芙生称之为妄想。入玄霄者,即入生地狱,叛离者死无全尸。
“我不明白。”
“朝廷此番清剿玄霄,你以为没有谢兄相保,你一个末流杀手能活着离开?”
“你说他舍命相保。”
“难道不是?”
“不是,他舍命是为他自己,为同他父亲置气。”
“你——”
“难道不是?”渺七问罢,将虾头掰落,抽出虾肉吃。
韩仲孝直气得起身,在海滩上来回踱步,见渺七吃完虾又吃蟹,还不忘给鱼翻身,风度全无,骂道:“谢兄所言极是,你果真天生无情无义。”
渺七充耳不闻,兀自填饱肚子,而后坐去船上一语不发看海。
此时日出东方,岛屿雾散,但遥望沧海尽头,仍有一处布满浓雾。
世人皆称蓬莱为仙境,知其时现奇观,却不知蓬莱海域外,有一岛名千矶,千矶岛终年大雾不散,岛周暗礁盘踞,过往船只稍有不慎便触礁沉海,即便是经验颇丰的渔人也难以靠近。岛上山深林密,白鹭含烟,宛如仙境,然那里是玄霄杀手的生地狱。
迂久,一只海鸥落至船头,渺七眨眨眼,回身看韩仲孝,说:“我要走了。”
韩仲孝盘腿而坐,双手抱臂,难得冷静,问她:“走去哪儿?”
“江湖。”
韩仲孝扑哧一笑,伸手捂嘴,没忍住,又仰天长笑:“到底是小孩,太平之世,你以为离了玄霄你还能任闯江湖?”
渺七冷眼看他发癫,不答,韩仲孝也不追问,只从怀里取出一物朝她抛去,正是昨夜渺七交与他的那支短笛。
“你不留着睹物思人么?”渺七接过,问。
“谢兄交给你的。”他说完,仰面倒在海滩上。
“你不走么?”
“走,但与你道不同。”
渺七不再问,收起船锚,摆舟驶向云雾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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