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据行明说,渺七患上的许是一种伤春症,逢春去每每伤感,虽唐人道春归山寺,但山寺到底也难留春日,如今恰又值别离之际,想来是忆起往日山居之事,徒生感伤。

应安觉得此说颇有道理,便想为渺七寻些乐子,然而佛寺清净之地不容放肆,应安思来想去,好算是在这日傍晚想到个主意,向渺七建议:“明儿一早我们去登山如何?”

“我们已在山上。”

“泰山之高,岂是登至灵应寺就止步的,泰山胜景你可见过?”

渺七是在蓬莱仙山待惯的人,并不觉得有何稀奇,故回绝:“不去。”

应安一片良苦用心教人糟蹋,气得撞额,渺七视若无睹,反观裴皙。

自从早间他询问她未果后,他便时时以一种探究目光瞧她,此刻更是一副似笑非笑模样,渺七再也忍耐不得,直言问他:“王爷为何总是看我?”

应安停下撞头,也跟着看向裴皙。

裴皙微微一笑,却顾左右而言他:“应安提议甚好,今次来灵应寺还未好生走走,走前登回山倒也不错。”

应安经他一夸,不禁飘飘然,连初衷也忘却,转朝渺七道:“那明日我们都登山去,你就留在寺里歇着罢。”说着又飞身往外去,“我去和行明说,邀他同去,再顺道替他向净臻讲主告个假。”

渺七当下一语不发,翌日一早却早早蹲在院外相候,跟随众人一同出了山寺,踏上山路。

一行五人,只她与裴皙两手空空,应平应安各背一摞物什负重而上,行明也背一箱笼,不知装着些什么。

晨间岚雾未散,深林静谧,渺七倦怠打上个哈欠,夜宿林中的栖鸟因此惊飞,振翅声中,一个雪白雪白的小馒头送到渺七嘴边,渺七眼也不睁,以嘴接过大快朵颐,应安便笑出声:“谢仲孝你真好玩儿,若是拿块石头来你也吃吗?”

渺七并不睬他,应安嘟囔两声,小跑去前头纠缠行明。

裴皙这时走来渺七另一侧,问她:“昨夜做了什么?”

渺七终于掀起眼皮,认真想了想,答他:“看了许久月亮。”

此话自是假话,昨夜她与人打了整整一夜。她原以为整日同裴皙等人待在一处便能避开芙生的追袭,岂知芙生趁夜偷袭,她恐惊扰裴皙等人,只好同她奔至林间打斗,打了整整一夜也未分出胜负,非但如此,芙生还极尽嘲讽,这让渺七很烦。

“赏月,倒颇有意趣。”裴皙点评道。

“……”

“昨日你问我为何总看你,眼下倒方便作答。”

眼下应安与行明走在前头,应平则远远落在后面。渺七扭头看向他,只听裴皙接着那话说道:“我瞧你是因为你看起来很是不安。”

渺七困惑,问:“不安?”

“昨日和今日之你,与前几日不同。”

渺七顺着这话想了许久,问他:“何谓不安?”

“诗云子车奄息从穆公,众人临其穴,惴惴其栗。惴惴便是不安,但惴惴有恐惧之色,你似乎并无恐惧。”

“我听不懂。”

裴皙温和一笑,解释道:“这是通常所说不安之意,我所说不安,是为混沌。”

渺七仍旧不懂。

“一人若身在高处,便想探究低处之人何以生活,他轻易洞悉世人,可有一日当他俯视自身,只觉眼前混沌不清,他感觉自身像一团无形无影之物,到这时便觉不安。”

渺七似懂非懂地听,走出许久,反问他:“你便是身处高处之人吗?”

裴皙轻笑声,答:“眼下不是,若能登上山巅,便算身处高处。”

“你所说山巅,是此山之巅还是天下之巅呢?”

她蓦地提问,裴皙不禁再度看向她,探究般问起:“为何这般问?”

“世人以天子为尊,你曾是太子殿下,今却只能做个青州王,不会不甘心吗?”

“我所活二十年间,只不甘心过一事,但并非此事。”他说完停顿片刻,又答她先前之问,“我所说山巅既是泰山之巅,亦是华山、衡山众山之巅,我幼时常随先皇登山祈福,每每见山下村落都心生好奇,故才有感而发。”

渺七听罢,只向他追问前面半句:“你不甘心什么?”

裴皙好笑看她:“你觉得我会什么话都同人说吗?”

“……”

瞧你说得也不少。

二人不再言语,默默前行。

林间古树势若烟云,日出之后岚雾蒸散,绿意清透。

行至一处,山路遽陡,几人便鱼贯而行,脚下苍藓满径,其旁岩壁之上亦莓苔遍布,渺七走在裴皙身后,只低头看路,半分景致不赏,是以裴皙驻足时她才蓦地止步,困惑仰头。

裴皙已侧过身,抬头观望,渺七有样学样也跟着抬头,只见岩壁之上,数十尊石佛坐卧于途,佛身皆布满青苔,或有绿蔓缠绕,佛像或喜或哀,或怒或痴,渺七不由得看痴,伸手探向面前一尊佛。

石佛端坐,眯眼而笑,即便青苔满面也未掩神貌,渺七摸摸它绿茸茸的眉眼,又触碰它圆润的面颊,继而面上也露出一抹笑。

渺七似不自知,裴皙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直见她收手,方缓缓前行几步。

此后沿途而上,渺七不再低着头走,而是偏着脑袋,每经一尊石佛都好奇瞧上几眼,直到另一尊佛吸引她逗留。

石佛蜷缩在地,但仰面朝天,面容狰狞,口若血盆,渺七久久望着,末了伸出一只手,探进那空空的绿口之中。

手像是被吞没,失去知觉,渺七转头问裴皙:“佛也会痛吗?”

裴皙亦伸出手,瘦削的手指落到石佛眉心,似要抚平石佛的苦痛。

“佛本无相,此乃众生相,众生苦则石佛苦。”

渺七将手抽出,忽说:“我见过像这石佛的人。”说罢,骤然卷起右臂衣袖,露出臂上一道旧伤痕给裴皙看,“我还被那人咬过。”

裴皙看着那圈淡淡的齿痕,也收回手,问她:“为何说与我?”

渺七放下衣袖,不语也不解,过了许久才想到什么,回他:“也许我觉得王爷会说别的话。”

而不是这一句。

至于究竟该说哪句,渺七也不明白。渺七不想再看那些石佛,又一次专注看山路。

走过窄径,复至宽途,一行人途遇一山房,一樵夫,此外便只见山鸡飞鸟蝴蝶,及至日中将至,众人才寻山溪旁一空地席地而坐。

老柏婆娑,树影轻动,渺七彻夜未眠,倚在树上不久便昏昏睡去,不知睡了多久,一股饭香袭来,渺七不觉食指轻颤,随后睁开双眼。

“哈哈,我就说这样能叫醒他。”应安托着碗米饭,扭头冲行明说。

渺七无言端过他手中米饭,应安手一空,回头看她,颇为嫌弃道:“好没出息,一碗米饭也抢,今日有得是吃的。”

渺七越过他肩头看去溪畔,裴皙正坐在一堆火跟前烹茶,身侧堆有一摞小松枝,应平面前则两堆火,一堆火上架着两只山鸡与几条肥鱼,另一堆火上则悬一口小锅,似在煮汤,另有一口锅安然放在一侧,锅旁摞起饭碗,正是煮好的米饭。

“怎样?那两只山鸡可都是我找到的,可惜有人只顾睡觉没见着我英姿。”

“你头上有草。”

应安伸手抓了抓,果真抓到一根,讪笑:“意外。”说完扭头看行明,怨他这许久不曾提醒他,行明只回他一声阿弥陀佛。

“行了,都来吃饭。”

应平一声令下,渺七率先抱着饭碗前去,一顿饱餐之后,再饮一杯青州王所烹之茶,接着便十足惬意地伸个懒腰,往席上一躺,又睡起来。

没人再提登山之事,只在溪畔走动。应平揪着应安去溪边刷锅碗,应安敢怒不敢言,只敢说几句渺七的不是,道她好逸恶劳,没大没小,应平则只维持一贯的沉默。

行明亦寻一块山石打起坐,唯有裴皙显得无所事事,闲步走去上游,坐弄流泉。

不多时,应平走来他身旁,低声禀话道:“山寺之后确有打斗痕迹,属下失职。”

“人并非冲我来,何谈失职?”裴皙远远望向席上安睡之人,道,“今夜多加留意便是。”

“是。”应平欲言又止一番,到底还是开口,“王爷,当真不必提防谢仲孝?”

裴皙捧一抔山泉在手心,任由泉水缓缓钻出指缝,而后说:“我来提防即是。”

应平应下,同样转头看席上之人,却见应安蹲在其旁,难藏使坏心思,不觉抬手捂眼。

这样没心没肺,也不知几时才长大。

渺七是教一阵鼾声惊醒,睁眼看去,一蒲团挡在面前,抬掌推开蒲团,鼾声骤停,不过片刻间又接着响起,渺七便坐起身,这才知蒲团压到的是应安,不知几时他竟也酣然睡至她身旁。

“醒了?”背后一人问道。

渺七抬手摸了摸脸,回头望向裴皙。裴皙并未瞧她,手握箭矢朝前一掷,箭便落到投壶之外,再取一支,仍投在壶外,渺七眼睁睁见他投了几支,终于走去投壶边拾起零落四周的箭矢,再走至裴皙身侧,取一支随手一掷——

投壶空响一声,箭矢轻旋一圈,静静倚在投壶边缘。

渺七扭头看看裴皙,将余下箭矢都交还给他。裴皙弯了弯嘴角,也信手一掷,这次正中壶心,渺七不觉挑了挑眉,又看他一眼,裴皙则连投三支,支支命中,渺七这才迟钝皱眉。

“适才在练习如何不中。”裴皙笑说。

“……”

渺七想,她可能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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