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七。”
“嗯?”
“若真有那么一日能妄想成真,你会做甚?”
“不知。”
“那去往何处?”
“也不知。”
“没出息……若是我,便到江湖游历,哪日累了再去无人处开间旅店做掌柜的。”
“你有钱吗?”
“开黑店便有。”
“……”
是夜月明星稀,渺七和衣躺在竹榻上,伸手接那照进窗的月光。她在等芙生,其间回想起从前一个月夜与芙生的谈话。
离开海岛那日她曾同韩仲孝说要去往江湖,然那并非她所想,那只是她从芙生嘴里移花接木而来,至于她自己,据芙生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好像从来只凭一时又一时的灵感而动。
鸟惊飞过屋檐,渺七旋即翻身坐起,欲从后窗翻出,却蓦地瞥见黑影从前窗闪过,故而即刻转向前门,推门而出。
庭院空寂,月光空明,渺七借庭中古松之势登至墙上,沿墙脊屋檐夜奔,待追到山寺后,林间已有刀剑相撞声传来,循声追去,竟见芙生与应平打得难解难分,渺七遂爬至树上观望。
树下二人皆不言语,只顾打斗,渺七如鸟般在树间穿梭攀移,跟随两人踪迹。
芙生擅使剑,也善使暗器,见近战大有招架不住之势,当下退后使出银镖,再趁应平闪躲之际转身跑去,毫无恋战之心。渺七见此招颇为眼熟,不由得在树上弯弯嘴角。
如此甚好,芙生不愿招惹上青州王府,那她就暂且招惹着。
渺七想,今夜大约是能安睡半夜的,慢悠悠踱回寮院,却见裴皙身披月色长袍坐于庭中,不觉收敛神色,定睛看他。
裴皙见她归来,面无半分惊讶之色,反似调侃般问起:“又去赏月了?”
渺七点点头。
“可有异象?”
渺七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裴皙静默会儿,无言起身朝屋中去,只掩门时朝她叮嘱句:“早些睡罢,明日一早登程。”
渺七遂又点点头,回屋倒头大睡。
-
两头小毛驴在山间踏出哒哒声,驮着行囊走在下山队伍最前方,渺七则背着她仅有的小包袱跟在最后,吃着馒头。
告别灵应寺后,裴皙身旁忽凭空多出群随行之人,渺七这才觉得他变成个王爷。
许是变回王爷之故,今日之青州王极少开尊口,就连应安都不曾聒噪,随应平跟在裴皙左右,板着面孔。
不知何故,吃完馒头的渺七突然感到一阵乏味,索性往石阶上一坐,目送他们下山去。
苔痕之间一只蝼蚁钻出,渺七低头,引它爬至一片绿叶之上,再举起叶片仔细看它。
蝼蚁环绕叶片边缘徘徊几遭,终于爬到渺七手指上,再到手背之上,微微的酥痒感使渺七甩掉它。蝼蚁坠地,晕晕乎乎地兜上几圈,重新爬开,却已不是最初的方向。
是她主宰了它的方向。人又由谁主宰?
“怎么,他们不要你了?”熟悉的嘲讽声在山道旁响起。
渺七看去,芙生远远立在林间。渺七不答她,芙生走近几步,道:“跟我走。”
“我不想回去。”
芙生许久不语,最后又上前几步,坐至渺七身侧。
“怎不跟他们去?跟上便能绊住我。”她问。
“你若抓不住我,回去会怎样?”
“不知。”
“你说的新霄首是谁?”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却要抓我。”
“……”
芙生笑上一声,良久问渺七:“为何寻他至此?”问罢又改了口,“罢了,你行事一向靠灵感。”
“不是灵感。”渺七否认。
“那是——”芙生遽然噤声,转瞬之间藏回林间,走前留下一句,“我会带你回去复命。”
蜿蜒山路上一少年拾阶而上,跑得气喘吁吁,见渺七安然坐于路上,边跑边喊:“谢仲孝,你没事吧,怎忽地没了人影!”
少年跑到她面前停下,又问:“莫不是你真想留下出家?”
渺七没有回应,只突然问起别的:“你下山时怎么一句话也不讲?”
“噢,自是学我大哥,你不觉得这样在人前很有气度么?”
“无趣。”渺七评价一句,起身向山下去。
“你说什么!”应安大惊小怪叫嚷道,追上她却又赞同起这话,“是挺无趣,但有时总想作伪一番,好让大哥觉得我已经长大。”
说着他忽向渺七倾诉起烦恼,虽渺七一句话也不应,但应安觉得她就是在认真听。
二人走下山时,山下车马行李俱已整装待发,裴皙坐在为首的马车中,此时轻卷车帘,侧头看向车外。
渺七与他相视一眼,忽听他道:“上车来。”
她依言坐进马车,双眼定定瞧着裴皙,裴皙则只朝车外示意启程,其后便始终望窗外景致。渺七等了许久也未等到他回头,遂主动开口打破僵局:“为何邀我同乘?”
裴皙终于转回目光,反问她:“下山时为何落在后面?”
“我看见只蝼蚁,同它玩了会儿。”
“……”裴皙似往日那般笑了笑,但又有些许不同,似乎并不相信。
“真的。”
“何故强调,你谢仲孝不是从不说谎吗?”
渺七眼也不眨地看他,像狗。
裴皙别开眼,从一旁的箱箧中取出书看。
车马轻晃,应安骑在马上,不时到车窗外晃两下,埋着腰冲马车内二人傻笑,毫无气度可言,这时只消裴皙扫他眼,他便直起腰回车马队伍前引路。
未几,车马行至野老庄,渺七再度打破静谧,叫裴皙道:“王爷。”
“何事?”
“我来时将马存在此地,可否停车让我去取。”
裴皙便配合她命车马停下。
应安听闻她要去取马,少见多怪道:“你竟有马?”
他只当渺七无家可归,穷困潦倒,不想她竟有匹马。欲与她同去,却遭回绝。
渺七独自前往农户院中,所见却是哆哆嗦嗦的农人,原是方才有一剑客提剑破门,威胁他交出马匹,骑马而去。渺七无需多问也知是芙生所为,故空手折回。
应安因问她:“马呢?”
渺七走去应安的坐骑前,神情恹恹摸了摸马的鼻子,回他:“不记得存在哪户人家了。”
“……”应安语塞,回头看看道旁的马车,安慰道,“无妨,等回了青州我替你挑匹好马。”
“不要。”渺七说话间一踩马镫,跃上马背,骑着应安的马扬尘而去。
应安怔怔半刻,而后咬牙切齿叫道:“谢仲孝!你给我等着!”
话罢作势要上其他随从的马,裴皙却适时打断恼怒的少年:“应安,与我同乘。”
“王爷!”
“无妨,等回了青州我再替你挑匹好马。”
“……”
应安虽闷闷不乐,却也不会同裴皙呛声,这时只压下郁闷上车去,车马再度启程时也没委屈够,忿忿朝裴皙抱怨:“谢仲孝真教人搞不懂!虽看着呆傻老实,却总胡来,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裴皙不语,接着翻书。
应安看看他,忍不住问:“王爷,你为何待他这般好?”
“你不也待他很好?”
“我……”应安垂头思索,“我想他孤苦伶仃,身世可怜,瞧着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才多打趣他,再说他还陪我练剑……”
“那若是他身世是假呢?”
应安骤然抬头,见裴皙依旧云淡风轻看着书,怏怏低眉,安静下来。
“不必闷闷不乐。”裴皙放下书朝少年看去。
“王爷,你知我不够聪明。”他不懂裴皙那话是何意思。
“人不必定要聪明,我那话只是问你,若他身世是假,你又待如何?”
“唔,至少要知晓他从前是何人才能定夺。”
裴皙沉吟会儿,道:“应安,说与你一个秘密。”
应安一听,霎时恢复眼中光芒:“王爷请讲。”
……
日正时分,马车忽而停下,应安探头欲问究竟,却一眼瞧见前方一棵老榕树下的人和马,马儿正低头吃草,而渺七坐在树下揪草喂它。
应安跳车走去一人一马身前,既不生气也不质问,只安抚般摸着马儿。渺七有些奇怪地看他,这时裴皙也从马车上下来,嘱咐众人在此稍作歇息。
众人饮水吃起干粮,渺七也分到块糗粮,吃东西时应安坐来一旁笑嘻嘻盯着她,趁她将一块糗粮放进嘴里,冷不丁问起:“谢仲孝,你知王爷在同你生气吗?”
渺七当下便教糗粮噎住,探出腰间水囊饮了口山泉才看向应安,疑问:“为何这般说?”
“自是王爷亲口同我讲的。”应安说得骄傲,补充句,“我还从未见他与谁生气,果然你教人火大。”
渺七又掰一块糗粮,塞进嘴里嚼几下,再问:“他如何生气的呢?”
“……”
是啊,他如何生气的呢?
应安霍然头脑懵懵,不惜想:难道王爷也会骗人吗?
不,王爷说生气便定是生他气了,可他如何生气的呢?
应安这般疑惑了整整两日夜,两日夜后,一行人由济南赶回青州府境内,因日里遇上场急雨,避了许久,故而薄暮时未能行至驿馆,只好投宿郊外一旅店。
旅店外悬一张破旧牌匾,上刻「金玉客栈」四字,随行之人进出旅店打点行囊,渺七则停在门外瞧上半天。
“怎么了?”应安问。
“这原是间黑店。”
应安哼哼声,狐疑问:“隐门中人也知这等事么?”
“我也曾下过山,还在此地遭人坑骗过。”
“噗嗤——”应安掩唇,后问,“你有一身武艺,岂怕了坑骗?”
“那时我武艺还不太好。”
“后来呢?没回来寻仇么?”
渺七摇摇头。
“无妨,如今大可放心,两年前王爷受封青州王,早将此地地痞流氓都清除干净。”
“是吗?”
“唔,应该……不过你怎不早来寻仇,若是这般,天下就少许多人再受坑骗,岂不算行侠仗义好事一桩?”
渺七偏头看他眼,随后面无表情进店去。
“你什么眼神,与你讲道理呢!”
应安追进店内,见渺七径直走到裴皙所在桌旁,顿时聚精会神。他还得再观察观察,倒要看看王爷是哪般生气的。
于是二人都坐至裴皙身边,裴皙但笑不语,坐在窗下,借最后的夕晖看手中书。
渺七静静候着,既静候旅店饭菜,也静候裴皙手中之书——
与他同乘两日间,渺七还发现件新鲜事,即裴皙这两日时时捧在手中的书竟是一部食单,他每日所看竟全是酥饼杏酪鸡鸭豆腐。
渺七扫到过几眼,很是好奇,天下竟还有这等书,于是问裴皙几时读完,也好借她看看,而眼下似乎正是时候。
至于生气一事,渺七得知此事后当日便在马车上问了他缘故,裴皙只回她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渺七不知,只当他没有生气,总归无有差别。
“啪——”
裴皙读完手中之书,合于掌中,交至渺七面前,渺七伸手接过,不待翻阅,又见他从旁拿起另一册书,上书「食珍录」三字。
渺七:“……”
裴皙微微一笑,道:“你只说借我手中之书,未问起旁的。”
“……”
“……”
至此,渺七总算觉察出一丝差别,至于应安,恨不得以头抢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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