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皙此番离开青州已两月有余,于云公公而言,着实太久。
云公公名云闲,早年东宫的随侍太监,如今青州王府的总管事。
听闻裴皙将归,云闲一早就赶来城门处候着,翘首盼了近三个时辰,滴米未进,总算在这日未正时盼来归人。
车马一入城门便停下,裴皙下车去请云闲,云闲则老泪纵横,抓住裴皙的手感伤个不停:“又瘦许多,早说应家那两个小子照顾不好你,偏不教老奴去……慧观法师如何说的?”
“慧观法师所说皆已写信说与您听。”
“信上净是些好听话,我怎放心得下?”又问,“身上可还疼?”
“静养许久,早便不疼了。”
裴皙安抚几句,又请老人家登车,云闲这才从袖中抽出手帕拭泪,擦干泪道:“王爷您先请,老奴就来。”
裴皙便去车上打起车帘,云闲一面登车一面唠叨:“回来就好,路上吃得不好罢,我出来前嘱咐巩嬷嬷时时备好热饭菜,回去就——”
说着一顿,同渺七大眼瞪小眼瞪上一阵,片刻之后坐至渺七对面,端起严肃神情朝渺七合掌:“阿弥陀佛,想必是王爷信中所说行明小师父罢?”
车外传来朗笑声,原是应安没忍住。
裴皙这才向他介绍渺七:“我新收的侍从。”
云闲神色变了几番,此后竟一言不发,直到回了府上才拥着裴皙急急离去。
渺七望着二人远去,应安这时凑来她边上,小声咕哝:“云公公最见不得王爷身边有其他人,总觉得旁人照顾不好王爷。”说完又离渺七远些,“不过你确实不值得信任。”
渺七蓦地转头:“为何?”
“你这般好逸恶劳,没规没矩,全仰仗王爷心善才留在这儿,总之要不了几日云公公就该骂你了。”
渺七不甚在意,问他:“他们去吃饭了么?我们在哪儿吃?”
应安无奈一拍额头,不过转眼又笑起来,说:“既回了家,我请你吃好吃的去!登天阁可有耳闻?”
两人将随身行李安置下,齐齐溜出府去,应安俨然一副招待乡下穷亲戚的做派,走在街上与渺七指指点点,介绍各坊各市,不时有人招呼他一声“小应爷”,应安便如孔雀般挺胸阔步,不过走着走着,一根筋猝不及防搭对地方,无端回想起前几日裴皙的话来。
应安安静下来,放缓脚步观察渺七,发觉渺七不必他引路也知该在哪个街口拐弯,心登时悬得更高。
“谢仲孝。”他停下脚步。
渺七回头,对上少年的眼。应安原想质问她是不是在骗人,结果话到嘴巴又吞了回去,只说一句:“没什么……就是,你好像认得路。”
“认得路很奇怪吗?”
“……”
应安教她问住,心想也是,他来过府城也不足为怪,故挠挠头讪笑道:“走吧走吧。”
登天阁位于府城最繁华之街市,即使到了午后,楼内食客依旧熙熙攘攘,应安将渺七带去阁楼上,大叫一桌吃食,顺便要来坛青州紫露,一边说:“谢仲孝,难得今日有酒有肉,我二人一醉方休如何?”
“我不饮酒。”
“唔,好吧。”应安也不觉扫兴,只叮嘱她,“那我若饮醉,烦劳你背我回去,切记莫教大哥瞧见。”
交谈间一伙计端来只挂卤鸭,低声邀功:“小应爷,隔壁李家公子要的鸭,特地先送来您这儿!”
应安打点他几文钱,等小伙计笑呵呵退下,回头看渺七,不觉纳罕:“你怎不吃?”
“你每月几时领月俸?”
应安没想到渺七会问这么一回事,愣愣说:“若在府上,每月最后一日便能领。”又问,“你缺钱么?若需用银钱找我借便是。”
渺七听罢又不理睬他,掰下只鸭腿吃,心下默默计算月底来临之时。
应安又气得磨牙:“谢仲孝,天下怎会有你这般失礼之人!”
好心关心也置若罔闻,应安越想越气,便说:“云公公定会扣你月俸的!”
“王爷不会。”渺七嘴里鼓鼓囊囊的,含糊回他。
“……”
竟会用王爷来压人了,应安无话可驳,唯有斟一杯酒饮下。
托应安的福,渺七这日吃到肉足饭饱,但渺七未曾想他竟真醉过去。少年趴在桌上咕咕哝哝,黝黑面庞通红,渺七难得有吃人嘴短的觉悟,结过饭钱便背上应安离开。
出登天阁时已是日沉之时,城中不知几时起刮起风来,积云换晴光。渺七背着沉甸甸的一人,抄近道走,拐进一空巷走出一截,忽觉身后生风,遂背着应安往一旁闪身,软鞭当即落空,不及她回头,软鞭又劲风般挥响,渺七向前窜几步,将应安丢在墙边的推车中,应安哼哼两声,寻了个舒适姿势酣睡去。
渺七回身,不远处赫然站着两人,一人正是芙生,肃然立在后方,前方一人则双目斜飞盈盈含笑,手握软鞭望着她。
“渺七妹妹,许久不见。”
“……”
若说玄霄有什么人会令渺七不知所措,那便是眼前此人,华湘——
千矶岛难得不拐弯抹角者,亦是岛上最最有名者,常常往来于三院间,传闻不少男女皆与她关系匪浅,早在两年前,华湘每每见到渺七都要上前逗趣一番,渺七起初未解其意,后经芙生提醒才明白她是何意思,此后华湘更时时送她礼物,渺七欲躲,却怎么躲都能教她追踪到,好在也只半年时光,其后华湘便不再缠着她。
“抓一个星院之人,需日院的人出手吗?”渺七问。
“我也说不必,可霄首这样安排我也拒绝不得,渺七妹妹就随我们去罢。”说完忍不住摇头感叹,“只是好好儿的妹妹,怎就成了光头?”
渺七未理会她,目光转向芙生,问她:“我的马呢?”
“自是卖进鬼市赚了黑钱。”
渺七遂皱眉,与此同时将剑抽出,华湘则轻挥两鞭,命令芙生道:“去巷口看着。”
“是。”
话落,软鞭如银蛇出洞向渺七袭来,渺七以软剑相挡。
软鞭由精钢锻造,缠绕银丝,极其坚韧,与软剑皆是刚柔并济之武器,二者相击相绕,琅琅生响。风刮进巷里,天色更暗,渺七趁软剑摆脱束缚之际,左手疾伸,一撩,握紧鞭梢将华湘往面前一拽,华湘低腰闪避,躲过袭击绕至渺七身后,换左手持鞭,右手意欲探向渺七腰际,渺七回踢一脚,银丝软鞭则教人狠狠一夺,登时划破她左手。
“哎呀,罪过。”
华湘从渺七右方绕过,使鞭缠住渺七手中软剑,右手作势去捞渺七左手手腕,两只手便交搏起来。
“渺七妹妹何故易容?好生碍眼。”华湘问罢,立时挡臂拦下一击,伸手擦过渺七面颊。
渺七侧头避过,瞥见石板路上一块碎石,脚尖轻勾踢起,碎石直直飞向墙边,正中醉眠的少年。
应安痛呼声,捂住脑门儿惊醒,恍惚见到渺七与人打斗,登时从推车中坐起,问:“谢仲孝,怎么回事?”
“扑哧——”华湘听得渺七的新名号,忽而松开软鞭退出几步,笑得直不起腰,“谢仲孝,亏你想得出来。”
“……”渺七回头看应安,道,“去叫人来。”
应安迟疑一瞬,终还是听渺七话背身跑开,待他跑远,芙生也从墙头跳下。
渺七看向二人,开口:“我答应你们,但你们要给我几日期限,五日后辰时将我的马系在城外。”
“五日?太久。”
“四日后青州王府发俸,我要领了月钱再走。”
“……”
“……”
二人双双语塞,片刻后,华湘再次笑出声:“既如此,姐姐再等你五日也无妨,莫令我失望。”
芙生站在她斜后方,欲言又止一番,终究闭口无言。
二人在应安搬来救兵前便消失得无影踪,渺七便收起剑,朝青州王府去。
……
傍晚,王府正寝殿。
渺七坐在堂屋东侧,微微蹙额,低首看一个青衫侍女替她包扎手伤,直到包扎妥当,侍女退出中堂,她才抬眼看其余几人。
屋外风声作响,天色晦暝,堂屋之中却油灯煌煌。应安坐在她对面,双目或因醉酒而猩红,死死地盯着她,其旁坐着应平,神情冷峻,目光同样落在她身上,而主位之上,裴皙双臂搭在玫瑰椅臂上,两手交叠,垂眸似在沉思。
裴皙久久不发话,终于急得应安扭头看他,问:“王爷,为何还不问他?”
裴皙这才抬眼看渺七,开口却说:“应平,带应安出去。”
一句话撵了两个人,兄弟二人不免诧异,齐声叫他:“王爷?”
“我有话要单独同他谈。”
裴皙口吻温和,却不容置喙,兄弟二人无奈退下,因此偌大的屋内便只剩渺七与裴皙。又一阵长久的静默后,裴皙不冷不热地开了口:“说说看,与你交手的是什么人。”
渺七低头看着手伤,说:“算是昔日同窗……”
“哪处的同窗?”
渺七重又抬眼,试探问起裴皙:“王爷可知蓬莱海域千矶岛?”
问罢,竟见裴皙面上无端露出笑意,渺七不由心下打鼓。
“我很高兴。”他似欣慰般说道。
渺七眼底遂又多几许困惑。
“你总算向我说了句实话——”他顿了顿,叫她,“崔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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