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施针治疗时，疼痛感比第一次减轻了许多，至少屈夫人有心思在等待的间隙与白鹿竹闲聊。

两人从昨晚上的饭菜聊起，谈到泽县的荷塘，又说到当前的天气。

屈夫人关切地问道：“能适应泽县的天气吗？”

白鹿竹微微一笑，回答道：“还好。”

泽县秋日的温度与云县相似，只是泽县的水汽更重一些，粘在身上多了些黏腻感，让她稍微有些不适应，但总体来说并无大碍。

屈夫人又问：“这几天的天气还不算冷，再下一场雨天气才会真正变冷。你带冬衣了吗？”

“带了。”白鹿竹解释道，当时她打算是要一路北上，在京城过冬。

她听县里的师爷说京城的冬天，风像刀子一样，他们平时穿的衣服根本顶不住，所以出门前特意裁制了好几套特别厚的棉衣。

屈夫人听了，有些遗憾。

她怀孕时就盼着生个女孩，好每天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可可爱爱的，可惜生了个儿子。白鹿竹的到来，可算满足了她这个愿望。

她本想，要是白鹿竹没带冬衣，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带她上街挑些厚实的布料，制些新衣。转念一想，哪有人会嫌衣服多呢，是她想窄了。屈夫人心情又好了起来：“你带来的衣服都是云县的款式，过几日我带你去店铺里挑些泽县时兴的料子，让裁缝给你制上几套冬日的衣服。”

白鹿竹发现，屈夫人真的很喜欢给她买东西。她刚来时，屈夫人就已经买了很多东西给她。按照上一次的架势，要是再买，马车都要放不下了。

她连忙摆手婉拒：“不用了，屈姨，您上次安排人给我做的新衣还没穿完呢，不用再做了。”

屈夫人却说：“那不一样，秋日的衣服，天气冷了就不能穿了。”

“屈姨，真不用了。”白鹿竹无奈地说，“再给我买新衣服，走的时候我的马车就装不下那么多行李了。”

“这算什么事？”屈夫人道，“装不下就不装，放在这儿等你，下次回来也能穿着。”

她还没走呢，屈夫人就已经想到她下次回来了。白鹿竹能感受到屈夫人是真的希望她能再回来小住，是真心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说出的话不是客套话。

刹那间，她忍不住想到，若是她母亲还在，估计也会这样，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白鹿竹眼睑微微下垂，遮掩住因心尖收紧引起的眼底情绪波动。再抬眼时，眼底已恢复明亮。

“屈姨，怎么一直没见平安哥哥。”白鹿竹转移了话题。

平安，屈夫人和平百弼的儿子，也是白鹿竹母亲亲手接生的孩子。他的生命对白鹿竹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屈夫人道：“他随他的老师外出游学，算起来也该回来了。”

隔天，平安游学归来。

他的老师长眉白髯，目光如炬，脚下生风。人未至，声先到：“哈哈哈，屈妹子，我要把平安，平平安安囫囵带回来了！”

平安落后半步，被他老师拽着，灰白的脸上带着无奈，踉跄着勉强跟上他老师的步伐。跨过门槛的时候甚至被门槛绊了一脚，踉跄了一下。

早得到平安将要回来消息的屈夫人，早早等在门厅。闻声激动起身，扶住差点滑倒的平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屈夫人心疼地摸着平安的脸，“瘦了。”

老者无意打扰许久未见的母子俩联络感情，不用人招呼，自发盘起一条腿豪迈坐下，用起早就准备好放在一旁的茶点。

与他老师相比，平安倒像是个真正的老学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在屈夫人的搀扶下对她行礼：“母亲。”

恭敬的模样让站在后面的白鹿竹下意识看向站得笔直的宋羽涅。她第一次见宋羽涅时，他也是这样同云县县令行礼的。

等平安行完礼，屈夫人才能拽动他，把他按在位置上，询问他这一路见闻。

平安比白鹿竹大两岁，今年正好十八。

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神童，七岁参加童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童生身份。十岁再次参加科举考试，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考试中获得好成绩时，他却被监考人员抬出了考场。

屈夫人身上的毒素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先天不足导致他根本无法坚持整场考试。出于愧疚，屈夫人便开始四处寻找名医，为平安调理身体。不求调养得像正常孩子一样健硕，但至少能坚持下来整场科举考试。

老者就是这时上门的，他一手药膳做得出神入化。平安在他的调养下，面色一日比一日好起来，身子也不似从前虚弱。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老者被平安的天赋吸引，起了收徒的心思。屈夫人这才知道，老者竟然是曾闻名天下的大儒。不过老者不愿再提以前的事儿，便让府里的人称他为“山醉翁”。

白鹿竹在观察他的同时，山醉翁也在观察白鹿竹。

“屈妹子，你身后这位小姐看着眼生……”山醉翁主动询问。

屈夫人如梦初醒：“瞧我，竟然忘了这么大的事儿。这位是我特地从云县请来，为我和安儿调养身子的神医，白神医。”

疏远的介绍引得白鹿竹多看了一眼山醉翁，心里悄悄竖起防备。

山醉翁：“神医……白大夫小小年纪在医术上竟有如此建树。”

夸赞式的质疑，本质上依旧是不信任。

白鹿竹不允许任何人在医术上质疑她，不卑不亢地说：“我虽年幼，但天赋异禀，闻一知十。且医术一行最不能以假乱真，医术自有公论。”

被回了一个软刀子，山醉翁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捋着胡须笑起来：“哈哈哈，你这小娃娃脾气倒是很对我口味。”

白鹿竹回以微笑，复而垂下头，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心想，谁要对你口味了。

问完白鹿竹，山醉翁眼神又落到宋羽涅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宋羽涅站得笔直，不与他对视，也不回应他的打量。

屈夫人对宋羽涅的底细也不知晓，只知道他是跟着白鹿竹一同前来，是京城人，其他的已改不知，因此也没介绍。

山醉翁打量了一会儿，突然道：“京城的宋进光是你什么人？”

宋羽涅这才把目光落到山醉翁身上：“正是家父。”

山醉翁看宋羽涅的眼神变得惊喜，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你竟然都长这么大了。你百日宴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你父亲还在礼部？”

有了宋父这层关系，宋羽涅对山醉翁的态度变得恭敬：“家父多年前调职刑部。”

“刑部……”山醉翁眼神绵长，陷入回忆，打趣道：“总是跟刑罚打交道的地方，倒是跟你父亲玉面探花郎的名号相左了。”

话说到这儿，宋羽涅就不好接话，便没继续说下去。

“科举三年一届，我想让平安参加明年的科举。若是他能不受身体拖累，考完整场考试，我相信三甲中必有他。”山醉翁对平安的期许很高。科举选拔的不仅仅是学识，还有身体。没有好的身体根本不能坚持下整场考试。可山醉翁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将平安的身体调养好。

“错过明年，就要再等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山醉翁道，“事不宜迟，还希望白大夫能尽早为我徒儿诊治。”

白鹿竹早答应屈夫人给平安调养身子，不用山醉翁说他也会尽早给平安诊治，但山醉翁的意思是想现在就让白鹿竹给平安诊一次脉。

山醉翁：“诊治这种事儿还是越早越好，毕竟整合治疗方法也需要时间。”

话说得委婉，但摆明了还是不信白鹿竹这个不到二八年华的少女能治好平安身上让无数名医束手无策的先天不足。

若是换了旁人，白鹿竹此时定然转身就走，硬是拖上几天再诊治。但屈夫人这几日对她确实好，现在她身上穿的戴的无一不是屈夫人亲自挑选的。

白鹿竹应下山醉翁的要求，让平安把手腕露出来放在桌子上，自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凝神切脉。

切完一只脉，白鹿竹什么话也没说，眼神示意平安换另一只手上来。

从小吃药看病的平安对这套流程很熟悉，配合地伸出另一只手。

这回白鹿竹切脉的时间比上一只手更长。即使对白鹿竹医术有信心的屈夫人也忍不住紧张起来。山醉翁更是频频往这边看，一开始淡然的模样早就不知被他丢到哪儿去了。

最后实在没忍住，从位置上起身，踱步到白鹿竹身侧。

白鹿竹侧眸看他。

山醉翁没忍住询问：“怎么样。”

白鹿竹柔声说：“你挡到光了，影响我看看诊。”

山醉翁挪开的瞬间，白鹿竹收回了手。

“好了。”

山醉翁：“……”他意识到自己被白鹿竹这个小丫头摆了一道。

白鹿竹对着面带忧色的屈夫人道：“安哥哥……”

三个字惹得两个人抬眼。

一直守在白鹿竹身侧的宋羽涅头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平安。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一身酸儒气。

平安则张了张嘴，他觉得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大夫有点越界了。先不说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再说哪有患者叫病人哥哥的。

白鹿竹通过屈夫人介绍她给山醉翁时疏远的称呼，猜测屈夫人并没有向山醉翁透露她早年身中蛊毒，和平安身体虚弱的真正原因，她便没有选择和盘托出：“安哥哥的身体，是由于早产导致的先天不足，调养一段时间就好。”

屈夫人收到白鹿竹的眼神示意，知道平安的身体另有隐情，刚放下的心又提起，但也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按捺下担忧的心情，没有继续发问。

倒是一旁被白鹿竹摆了一道的山醉翁，想要找回场子似的突然出声：“小丫头，听说你来自云县，可是苗族中人？”

白鹿竹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山醉翁自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你手上带的银镯，样式古朴，花纹神秘，分明是苗族人用来驯服蛊虫时所用的器具。老头子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白鹿竹这才发现，一直藏在衣袖里的镯子不知什么时候露了出来，被他看了个正着。

外界对苗族有生苗和熟苗之分，熟苗是经过汉化的一支苗族。同时因为汉化，熟苗也丧失了苗族中特有能力，比如说炼蛊、控蛊。

云县地理位置特殊，熟苗分布较广，加上白鹿竹露出的手镯纹样确实是苗族独有纹样，山醉翁这样猜测也在情理之中。

白鹿竹没有否认，山醉翁自觉扳回一盘，表情更是洋洋得意。

白鹿竹奉承他：“您真厉害，凭借一个镯子就能断定我的身份，那你知不知道苗疆宝藏是什么东西啊？”

“苗疆宝藏？”山醉翁停了捋动胡须的手，“你问这东西做什么？”

“好奇呀，”白鹿竹忽闪着她那双清透的大眼睛，嘴巴一撇，脸颊随之鼓起，有些不忿道，“好歹我也是一个苗人，苗疆宝藏这件事，我竟还是从一个乞丐那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