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殊途。
这是前人定下的结论,有人却用了十辈子的时间才不得不承认。
常安,戚王府。
正值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院中积攒了厚厚的一层雪,无人看管,无人清理。
很久以前,这里是极其繁荣的。
府上十余辆马车可以一字排开,中间的院子孩童可以放风筝玩耍,女眷也可以浸在朗朗书声里。
春天繁花似锦,秋日遍地金黄。就算是大雪纷飞的寒冬,屋中也整日烧着火。
戚王享了大半辈子福,却因为一场腥风血雨毁于一旦。
血浸透了上好的楠木,流不干的泪融进土里,后来化作了大片的野草和花。
按常理,这样一堆朽木早该在风吹日晒里消失,它偏不。
有人下了结界,别说一百年,就算是一万年,它也能纹丝不动。
春去秋来,时境变迁。年号改了三轮,城名换了四五次,戚王府依旧。
路过的人看着这房子,只觉得他本来就该在这,而不去想它从何而来,更不会想它的结果如何。
只当作是一片废墟,碍眼罢了。
不过在一片废墟里,西边还有间房算得上完好,这会天黑了,别处都亮着灯,唯独这里永远一片漆黑。
写有“戚”字的大红灯笼只剩一个,孤苦伶仃地挂在屋檐下,明明是最具有代表的,却与整个府邸格格不入。
风穿过破旧的窗框,那层糊上去的纸总算是落了地。门上落的锁是城里最好的锁匠打的,也没抵住时间的敲打。
冷白色的月光映在上面,连着满地的霜雪,白茫茫一片。
房间内的布置照旧,床,桌案,角落的柜子门开了一半,里面还留有衣物。
些许雪透过窗,零零散散地堆积在室内。
一具白骨跪在房间的中央,旁边就是坠着帷幔的木床。
白明玦的感觉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麻木的痛觉随着四肢翻涌上来,叫他去熟悉这个陌生的世界。
本来是头脑混沌,身旁一阵空虚,渐渐地却有了感官。他嗅到了灰尘堆积的气息,感受到身下坚硬冰冷的石砖。
那具骨上本来裹着薄薄的白纱,在寒风的吹动下,慢慢地化成一件玉青色的长袍,裹着人瘦弱的身体。
如果此时有人打着灯笼路过,看见这样一幕,定会吓得直接逃走。
苍白的皮肤从胸口向外长出,像那件袍子一样覆盖在白骨上,又缓慢的有了几分血色。
白明玦被封印了一千年,走前灵魂被劈得稀碎,只剩了半份留在混沌中,害得他不能好好修炼。
每日他那一缕魂就在那个空洞的世界里飘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身边没有人和他说话,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声音。
白明玦甚至怀疑死后的世界就是那个样子,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个人,不,一个魂孤苦伶仃。
直到刚才,他突然有了“感觉”。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是切切实实存在于世上的。
于是他就发现,他回来了,回到了他曾经犯下错误的地方,尽管他不算后悔。
待灵魂彻底在这身体里安定,白明玦缓缓起身。
毕竟是一千年没有活动过,这会动起来咔咔作响,像个活尸。
窗外北风呼啸,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掩盖什么声音。
一声脆响,是瓦片被脚踏过。
白明玦站在屋内,微微偏过头去听身边的动静。刚醒过来,他没有精力应对什么突如其来的危险。
或许是从前顺利惯了,这会偏不如他意。
听见空气被利剑滑破的声响,白明玦转身侧首,那柄做工不凡的剑落了空。
“白玉鉴,我要你偿命!”来人一身漆黑,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落空,他就再次提起剑,刺向白明玦。
屋内没有灯,就着月光,白明玦微微眯起了眼。
恢复的差不多,灵巧不如从前,勉强能够应对。至于那些所剩无几的法力还是需要后天慢慢恢复,对付小小一个刺客,实在是用不上。
白明玦手抬起,双指夹住剑锋,轻轻一挑,那刺客就被一股强大的力掀起,旋即跌倒在地。
“千年不见,”白明玦声音有些沙哑,回荡在空旷的屋内。“倒是胆大的很。”
刺客挣扎着起身,还要再来,却被白明玦抬手制止。
刺客也没想到刺杀对象死到临头还能这么镇定,毕竟是个刚复活的主,估计打不过自己,这一时半会也没多大关系。
于是刺客站在原地,要看看对方想耍什么花招。
“谁派你来的?”
“你无需知晓。”
白明玦听见这话,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抬起那对摄人心魄的眸子,看向刺客。
“你怕是没有探清我的底细。”白明玦不过看起来性子温和,他那一身骨,却实在是坏透了,才千年难朽。
“上一个伤我的人已经飞升,你觉得自己配么?”
刺客显然迫不及待,被白明玦这样一挑衅,便觉得眼前人不过区区小妖,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这位来路不明的勇士,再次拿起他那把破剑,至于为什么是破剑,因为在白明玦看来,除了他的那把,其他的都是破剑。
算了,师无言的也是好剑。
刺客实力一般,但是动作到位,先是跃至空中,右手挥剑,再直直地往白明玦身上落。
白明玦接招,空手和对方打的有来有回,刀光剑影,愣是没有伤到他半分。
窗外月悄悄爬上树梢,照满屋内。
月光映出两个影子在洁白的墙面上,其中一人每次伸出手去挡住攻击,墙上的影子却是一扇翅膀,羽毛根根分明。
白明玦有一招致命的能力,这样做也并不是为了浪费时间。
他借着小打小闹,把身体恢复了大半。
那利刃又一次向下,他用手一挑,剑身顺着手腕一转,刺客被摔落在地,剑柄落入白明玦手中。
局势反转,或者本来就该如此。
刺客匍匐在地,白明玦手中握着剑,抵在对方喉间。
那人没敢有什么动作,只能抬眼看着白明玦脚上的靴子,还有脸边积攒了千百年的污垢。
“记好了,你祖先那时候就是这样死的。”
剑不顺手,奈何执剑人武力高强,轻轻动作,刺客便失了声。
真是个十足的蠢货穿的一身黑还以为是个高手结果提了柄剑就要来杀人当他白明玦被封印一千年回来就是个寻常人家这是瞧不起谁呢?
特别是腰间还不怕死,挂了个刻着戚字的金色令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戚家派来寻仇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戚家还有血脉留存,还真是经久不衰。
刺客流的血蔓延开来,白明玦满不在乎地把剑丢在人身上,推开门走了出去。
戚王府的景象和他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只是多了雪,和那年离开的妖界有些相似。
此时已经是深夜,白明玦回来的不是时候,就算是想要找人打听都有些困难。
冰雪独有的气息凛冽,闻起来有几分刺鼻。
思来想去,他把刺客的身体丢出门外,再次回到醒来的那个房间。
虽然被褥上有些虫蛀的痕迹,也有不少灰尘,但还是能够将就一晚。
在衣柜里又翻出些布匹,一看就是以前受欢迎的款式,当年的戚王府也有这样的财力,就算是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也能穿得上这样上好的绸缎。
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放到现在还有多少价值,就像他白明玦一样。
本来是受人爱戴的医师,却突然坠落凡间,谁都能踩他一脚,吐一口唾沫,但凡脑子正常都不服气,更别说从来都心高气傲的白明玦。
他开医馆,装心地善良好半天,奈何师无言是个木头。
他喜欢师无言这样简单的事情,非要他写在脸上,他才能看出来吗?
不,从前山里那个树妖,天天给他浇水它都会开口说一声谢谢。
不只是树妖,什么石头精啊蛇精啊,那些在人口中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的,其实远比他们有情有义。
非要去形容师无言,可能就只有他的名字合适。
多的从来不说。
要不说他的名字也起的不好呢,如果叫多言,那肯定是要变成个废话大王,成天絮絮叨叨的。
那好像也不太行。
白明玦偶尔喜清净,太吵万万不可。
那就叫师恰言吧。
他自己毕竟是个妖,没学过多少东西。开医馆给人看病那点本事是他与生俱来的,其他知识一窍不通。
白明玦拎起被子抖了抖,灰落下来的同时还有不少蚊虫的尸体,一大团一大团落在地上,看着还是很瘆人。
抖完被子就是枕头,如果他知道自己会抖出个什么玩意,肯定不会去动枕头,而是老老实实躺下睡觉。
随着他的动作,一张蛇皮落在刚刚抖落的脏污上面,看起来还是个巨蟒。
于是白明玦想起来他的玉和堂,想起来他那群伙计和学徒。
那些伙计倒是不用太担心,毕竟个个都是机灵狡猾的妖,只要装装死就能躲过一劫。
但是那些学徒就不好说了。
大部分都是别人家送来的孩子,如果因为众怒而受了什么伤,还是令人头疼的。
于是白明玦第二次走出门,两三步踏上房檐,趁着浓厚的夜色,向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雪已经停了。
常安城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千年的时间变得越发繁华漂亮。高楼四起,虽然是夜深,但仍然有不少地方是点着灯的。
不过话说,一千年过去,那些人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从前他只知道,那些有名的好人会留下自己的画像,挂在各种地方,而那些诗人则会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写诗。
之前医馆有块石头精叫石一,他最开始成精的地方是一座山峰,有个文人登山高兴了就往他身上题诗,印子一直都留着。
白明玦步伐比刺客轻盈的多,没有留下一丁点声响。
走了许久都还没有找到地方,白明玦才发现这地方似乎比以前更大了许多。
或许这个地方已经不叫常安,或许皇宫里已经不是从前那位帝王了。
这样看来,他的医馆或许早就被人碾平,变成了其他的不知是什么的建筑。
一千年,真他妈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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