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番未果,白明玦又回到了戚王府。
说来也是,一千年过去,不仅仅物是人非,连着改朝换代,这个世界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
只有这个改变了他命运的戚王府,还驻守在原地。也不知道等哪天自己彻底离开,戚王府会不会随着自己一同消散。
白明玦身上穿的单薄,并不觉得冷。他可以随时随地给自己化出一身新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的服制是什么样的。
他本身就极其挑剔,尤其是在外貌这一块。
当初参照无数人,化了最好的皮相,从头到尾都打扮的恰到好处,担得上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做了人,总有一天会遇到师无言,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没有人会为了一团肮脏留步,但有人会为片刻美好驻足。
今夜无眠,白明玦站在屋檐下,手一挥,那盏孤零零的灯笼亮了起来。
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依旧是半鹤半人的模样,意味着他的法力仍没有完全恢复。
最好的方法是恢复原身,原地画阵调养,但他厌恶自己作为鹤的一切,依然一动不动。
他已经等了一千年,这么一晚不过须臾。
直到晨钟敲响,耳畔传来了细微的人声,隐约有鸡鸣声。
片刻后,白明玦自废墟中走出,已经换了身衣服,身上披着天青色斗篷,镶霜色狐毛。
乍一看,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
打扮如此招摇的一个人从荒地走出,周遭路过的人竟没有一个觉得奇怪,就好像戚王府如千年前一样繁荣,白明玦不过是当年的小戚王。
走出结界范围后,便是有人扫过雪的街道,少数摊贩已经开始吆喝着卖早点。
白明玦在离戚王府较远的地方找了家早餐铺,里面正热着茶。
掩在袖中那只修长的手,在空中轻叩,几两碎银便落在了手心。
白明玦的袖子连了只锦袋,藏在妖界的家中,只是没想到里面还有东西。
要了份梅花酥和茶,店小二见他出手大方,便知道对方是来问事的,笑嘻嘻的坐在了白明玦对面。
“这位客官,可是要打听些什么?”
“不错。”白明玦唇上挂着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前阵子患了病,这会什么都记不清了。”
“好说,好说,您尽管问便是。”
“现在是几年?”
“现在是安泰十七年,圣上治理有方,国泰民安。”
“哦,那天丰是近千年前的事情了?”
天丰是他下凡那年的年号。
“那可不,现在要听,还得上书里找找去。客官,您怕不是做了什么天丰年间的梦吧?”
“或许是?我梦见一位仙人。”白明玦浅笑着饮了一口茶。
“您说的该不会是天南山上那位吧?”
“哪位?”白明玦面上依旧,但是捏着茶杯的指尖有些泛白。
“命衡仙上呀,天丰那年飞升的,就是除了个千年祸害……掌柜的,那是怎么一回事来着?”
随着日升,店里客人越来越多,掌柜坐在台后算着账,百忙之中抽空回他。
“这话说起来可不好听,命衡仙上的家人便是被那只妖害死的。仙上把妖除了之后当晚就飞升,去了天南山。”
店小二忙说对,接着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的说起命衡仙上这千百年来的各种传说。
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说,他是天上的司命,执掌世间万物生死。
被除了的妖此时此刻便坐在桌边,听他人谈前尘往事。
“原来是这样。”
白明玦眸中暗了几分,温热的茶水中是他漂亮的有些妖孽的眉眼。
听闻那人功成名就,看见别人谈起他时面上满是尊敬和崇拜,白明玦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片刻后他抬起头,笑着问店小二。
“你说的这位仙上,他收不收弟子?”
店小二先是一愣,随后便笑着回答他。
“收是肯定的,只是这命衡的弟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我看公子您气质出众,但不一定有仙缘呀?”
白明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饮下最后一口茶,剩下的两块梅花酥则收进袋中。
“多谢款待,有缘再见了。”
掌柜手中掂着银子,和店小二一起乐呵呵地送他离开。
白明玦独自走在路上,嬉笑打闹的孩童擦着他的衣摆跑过,脸冻的通红。
他如今无依无靠,没有住处,曾经的那些伙计他也找不到人影,天南山的确是个好去处。
只是不知道在哪,只是不知道是否路途遥远,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再说现在的师无言,不,命衡仙上定然是法力高强,指不定自己一出现,满身的妖气就被对方看出来了。
到时候激怒对方,再把自己封在天南山下一千年,他可不能保证自己出来后不会报复。
不过仙上这么厌恶自己,或许直接就要了他的小命,怎么会留在山脚下碍眼呢?
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突然在冰雪中嗅到了一丝香火气。
抬眼才知,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一寺庙门口。
千年不见,寺庙只是变得越发庄严,香客也比从前多了不少。
白明玦随便找了个人,问对方这里面供的人是谁。
“公子,您是外地人吧?这里面供的是我们常安的大恩人,命衡仙上。”
得到回复后,白明玦就像一阵风,进了这命衡殿。
殿内香火旺盛,一尊命衡的雕像就在眼前。
依旧是那样不苟言笑的面容,深邃的眉眼,衣袍整洁服帖。
雕像手中所持的剑,正是白明玦熟悉的那柄。
那柄穿透了他心头的剑,名曰上邪。
剑的由来他不清楚,名字是那位仙上修行的时候起的,那个时候,白明玦还叫做白玉鉴,在医馆整日忙活。
白明玦取了三支香,以手点燃,叩拜后转身就要离去。
他看起来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只是不知道这三支染了妖气的香,还能不能去到仙上身边。
“天南山又开放啦,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多收几位弟子?”
旁边几人聊着,白明玦停下脚步,看着地面出神。
“那可不知道了!据说命衡仙上只收有眼缘的弟子。”
“嚯,那咱们该去司缘殿,怎么能来这里!”
三两行人说笑着离开了命衡殿,白明玦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刚刚听到司缘的时候,脑海中有些一闪而过的片段,却不是太明晰。
他想去找那位仙上,想的快要发疯。
这样孤独的一千年,他的世界没有昼夜之分,他却知道自己朝思暮想,心心念念一个人。
过去,有人常说,若一个人沦落到死的地步,那便是无可挽回的。
除非……
除非心中执念太深,那积攒的爱恨情仇就能重塑肉身,那人会重新回到世上,重活一生,去做未做完的梦。
他自己或许就是这样的状态,心中对一个人的执念太过沉重,于是他挣出了那数道封印,破了数层阵法,再次立于世上。
他要去那位仙上面前,要想求得一份原谅也好,等来一顿毒打也罢。
他只要在他面前。
他当初作为医师,面对病人总是一针见血。
那个叫三七的人在街上浑浑噩噩,他看出三七心中有念念不忘的人,便自己做了月老,牵了线。
那时候是治病还是含沙射影,他自己也不太明白。而如今,他自己也一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只不过身边没有什么好心的医师,也无人看出他脑中的一切混沌。
白明玦病入膏盲,见到一人便扯住对方的衣袍。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这位郎君,您可知司缘殿在何处?”
在外人眼里,白明玦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他那双苍白的手并没有拉住任何东西,只是轻轻拍了下过路人的手。
“司缘殿?就在城南啊,你往那个方向走,走到尽头便是。”
白明玦匆匆道谢,顺着路人手指的方向离去。
命衡殿在近北边,城南城北,隔了快一座城。常安这么大,光天化日下,施不了法,就和那些凡人一样走着。
他本以为这之间是要有什么捷径的,以为人一旦有了命,缘就顺其自然地来了。
可是这之间怎会相隔这么远,就好像一千年那么长,至于后路,都隐在皑皑白雪里。
白明玦觉得此生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偶尔会惊奇地看他一眼,转过头便会忘记。
至多是在晚膳的时候提起,说今天见到一个怪人,披着斗篷在雪里跑,那么冷的天,看起来明明是一个名门的模样。
最后止步于司缘殿前,这里的香火不输命衡殿,香客却有所不同。
跪在命衡殿下的多是为孩子老人祈求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在司缘殿前,则是年轻男女,为求一份姻缘。
一株菩提树栽在院中,袅袅烟火之中,红绸带系在树上,飘飘扬扬,胜枫如火,烧在信徒心头。
那些名字和祝愿也跟着风,晃着眼。
这时候的天又飘起阵阵小雪,回过神来,才发现足底已经陷于雪中,略融的雪水渗进靴中,刺骨的冷自下而上。
白明玦取了香,却是在烛上点燃,姿态比在命衡殿虔诚了不少。
拜完后便是取红绳,过香火。
愿、缘、圆。
白明玦恍惚间也不知道自己求的要的是什么,是被命衡收为弟子的仙缘,还是和师无言共同沉溺的姻缘?
或许会被司缘看不起吧,这样肮脏的自己。
可众生不是平等的吗?
白明玦把红线系在清瘦的手腕上,缠了三四道,末端串着三颗玉珠。
白衬着红,红依着白。
白明玦在这一刻终于觉得自己有几分像人了,从前的七情六欲不过虚浮,此刻却化作一条线,真真实实地绕在腕上。
神坛上的司缘像看不清眉眼,只让人觉得温润如玉,定是良人。
白明玦在风雪中看着司缘像,记住了石碑上刻着的名字,和自己倒还比他和师无言多了些缘分。
司缘清珩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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