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界又逢雪时。
细碎的雪粒落在青云殿的屋檐上,檐下的铃铎被寒风吹得叮当响。
谢清越就站在界中,墨黑的长发用玉簪束起,衣裳沾满了雪,他也不去拂,就这么静静站着,背影中无端透出几分寂寥。
有人从风雪中走来,在积雪上踩过,发出微弱的声响。
片刻后,白衣的神官停下脚步,略微俯身:“帝君。”
面对他的到来,谢清越并不意外,淡淡地应了一声,从衣袖中取出个鎏金的法器,递到他手上。
是流光晷,和当初令仪拿走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经过改动,还是初始的样子。
谢清越轻声问了句:“都准备好了?”
“嗯。”
明松雪收起流光晷,扫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后方道:“幻星灯已经交给回鹤,眼下就等铃簌飞升结束。”
天命台的钟声如期响起,明松雪望着天边朦胧闪烁的微光,略显迟疑:“帝君觉得,她会把殿下带进混沌海吗?”
“不会。”谢清越笃定,“在她心里,令仪的意愿高于一切,你我知晓最后的结局,自以为是地为她选好退路,却没问过她是否愿意。”
明松雪眼色暗了暗,语气中带着几分落寞:“可我能怎么选,这事只有一条路可走,她现在的情况,根本不适合……”
“明大人。”
谢清越打断他:“你要记得,她是令仪,世间法则皆由她定夺,她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包括她自己。”
明松雪默了一会儿:“可如果我们都猜错了呢?”
“错了又如何,我不是令仪,天地存亡,六界生死,这些事与我而言,并不值得在意。”
谢清越面不改色:“她既舍命救下这里,那我就替她好好守着,慢慢地等她回来,再将这天地重新交到她手上,若非如此,这里早在十五万年前,就该消失了。”
“可此事应该发生在五万年之后啊。”明松雪揉着头发,有些烦躁,“谁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将节点提前呢?”
谢清越闭口不言。
天地之大,万事皆有可能。
或是命运使然,或是有人刻意为之,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不知不觉间,天边的钟声停止,飞升之劫已过,明松雪怕令仪看见他,便转身匆匆离去。
漫天的风雪将他的踪迹掩埋。
等明松雪走远后,谢清越伸手在空中一拂,一把三尺长的神剑落在掌心。
剑身上亮起银白的灵光,轻颤着发出微弱的铮鸣声。
等令仪赶到须弥界时,谢清越正坐在凉亭中磨剑,动作利落干脆。
视线逐渐下移,落在那把长剑身上,令仪一眼就认出,那剑是她送给谢清越的,还被他保存至今。
九重天的众多神君,飞升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造自己的本命法器。
但谢清越对此并不敢兴趣,觉得法器这东西,用得顺手就行,是以每次和令仪打架,他都是随便找把铁剑就上。
在惊风扇面前,他的铁剑脆得和纸片一样,一切就断,每到这时,谢清越就会退后几步,慢悠悠地说句“等会儿,我换个剑”,把令仪弄得不上不下的。
为了能痛快地打架,令仪特意为他打了一把剑,平平无奇的,没什么特别能力,就是耐砍,被惊风扇持续砍两个时辰都不会断。
令仪十分满意。
却不曾想,谢清越收了剑之后,一次都没有用,还换了几把更普通的剑,像是存心和她过不去。
令仪:“……”
他就是故意的。
弹指间万年过去,她本以为,谢清越看不上那把剑,早已弄丢,可没想到他不仅留着,还悉心地改造过。
原本不起眼的长剑,在神力的滋养下,通体泛着灵光,剑身上刻着繁复的符文,都是谢清越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垂落的剑穗也是他亲手编的。
当初谢清越编这条剑穗的时候,她还调侃过,连把好剑都没有的人,居然会认真地编剑穗,甚至还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养了只仙雀,只为取出两从翠青色的羽丝,编进穗子里。
这是令仪第一次见他取出这把剑,端详了许久才道:“你没什么话想跟我解释吗?”
谢清越自然明白,她为何而来。
界中风雪交加,他坐在石桌前,慢条斯理地磨着剑:“让我想想,从哪说起好呢?唔,就从十五万年,殿下殉世说起好了……”
十五万年前,世间爆发一场名为“众生怨”的浩劫,此劫由人间而起,短时间内便席卷六界,死伤无数。
一时间天地被怨念裹挟,无论是无垠水还是天火,都无法将其消灭,灾祸愈演愈烈。
极度恐慌之下,令仪走上天命台,在祖神像前,用体内的祖神之力降下天地指引。
天边的祥云散去,救世阵法在面前缓缓开启,她义无反顾走了进去,以身殉阵,弥留的神力化作清风,吹散了满世的怨恨。
谢清越无法阻止这场献祭,等他强破开阵法时,令仪已经魂飞魄散,好在有明松雪的流光晷,留住了她最后一魄。
就在不远处,失去主人的巽梼陷入暴怒的状态,撞翻上前阻拦的神君,猛地闯入阵法中,却被天命台的天雷劈成筛子,身上的毛也烧得黢黑。
巽梼忍着痛,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然而鲜血流过的地方,暗红的血花在眨眼间枯萎凋零,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盛开过。
经此一劫,天界陨落者甚多,神官的位置空出来大半,谢清越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才让动荡的天地重回安宁。
期间,明松雪在人间辗转,而谢清越则在各界游走,一为维持天地秩序,二为寻找令仪散落的魂魄。
流光晷中存留令仪的一魄,能够感应到她的气息,谢清越靠着这点微弱的气息,寻遍六界。
为避免找到的残魂消散,明松雪将流光晷放入虚空境,并保留在过去的时点。
突然有一天,明松雪进入虚空境后,被卷入虚空的最深处,头晕目眩中,他看见了无边的混沌。
仿佛一团模糊的气,无序无形,无穷无尽,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是极致而永恒的寂静。
时空无声地波动,他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被猛烈撕扯着,胀开后又迅速收缩。
就在他觉得快要失去意识时,谢清越把他从里面拉了出来。
可让明松雪没想到的是,他没从虚空境出去,而是摔在了无极天里,他愣愣地望着空中的裂痕,直到缝隙彻底消弭。
原来如此。
传闻祖神生于混沌,创始之初,阳清为天,阴浊为地,自此世分六界。
而混沌无边无界,未经开辟的混沌,被隔绝在无极天上,亘古不变,寿比天高。
若有朝一日,天地塌陷,那么世界必将回归混沌,从中生,也从中亡。
事后,明松雪将此事告知谢清越,只听他沉吟半晌后道:“竟是混沌海。”
九重天之上,是无极天。
而无极天之上,还有混沌海。
此后数年,明松雪多次尝试进入混沌海,皆以失败告终,他不得不另作打算。
转眼到了六月初七。
又是一年忌日。
天边的烟花轰然绽放,落下的火点宛若流光星辰,照亮了整个天际。
可这次,令仪没有出现。
谢清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看了很久,回想起过去的点滴,只觉得悲从中来。
同样驻足的,还有明松雪,他红着眼,对着满目的烟火泣不成声。
两个小仙从旁路过,压低了嗓音道:“今天……是令仪殿下的忌日吧?帝君竟然在这种日子放烟花?”
“这不把殿下当仇人整吗,帝君是不是很讨厌她啊?”
“是吧,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总不能为了辟邪吧?”
“说的也是……”
二人逐渐走远,说话声也越来越小,全然没发现树后还有两位尊神。
许是在虚空境待久了,明松雪的情绪愈发不稳定,他揉了揉泛红的双眼,气愤道:“看吧,根本没人理解你,等她回来,我也要这么骗她,让她记恨你,你就只能躲起来哭……”
谢清越不以为意:“好啊。”
他其实没注意那两个人说了什么,只听见明松雪说了句“等她回来”,反正余生漫漫,他可以用很长的时间等她回来。
只要她能回来。
谢清越对着烟花,无数次地许愿。
九重天的烟火七日不止。
他就在无极天,坐了一天又一天。
其实在许多年以前,令仪还未殉世的时候,他们曾在人间待过一段时日,还遇见了一个年幼的哑巴。
哑巴经常受人欺负,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模样十分可怜。
令仪给他留下一个竹筒,竹筒末端有条细长的白绳,只需轻轻一拉,火星就噼里啪啦地在眼前炸开,是个简易的烟花。
她对哑巴说:“想我的时候,就拉拉绳子,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当时谢清越跟在她后面,小声追问:“那我呢,我放烟花,你会出现吗?”
令仪推他两下:“你不是有腿么?须弥界离无极天才几步路,你走一下不就到了?”
“我就问问。”他笑道。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家家户户挂起火红的灯笼,层层叠叠,好不漂亮。
年幼的孩童追逐嬉闹,看上去天真无邪,背后却用粗绳勒着哑巴的脖子,将他压在地上狠狠地拖动,所过之处留下斑驳的划痕。
“不会说话的东西,又脏又臭,没人要!”
他们对哑巴拳打脚踢,踩着他的胳膊去抢他怀里的东西,拿到手一看,发现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竹筒,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乞丐就是乞丐。
为首的孩童满脸不屑,拉了拉绳子,觉得没趣,转头就丢在地上,临走前还踹了他一脚。
等他们丢下哑巴跑远后,令仪从暗处走出,捡起地上的竹筒,将已经晕了的哑巴抱在怀里,走进喧闹的街市。
市井繁华,远处的河面上飘满了花灯,长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随着人群中的惊呼,夜空中绽开了绚丽的烟花,细碎的火星如花瓣坠落。
令仪和哑巴约定过,上元节要一起看烟花。
哑巴睁开眼,就看见了璀璨的烟花,各种颜色交织着,美得让人目不暇接。
哑巴颤抖着手比划:好看。
然后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也闭了起来。
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轻,令仪仰着头,想让风吹散难过的情绪,她驻足不前,对着烟火呢喃:“宁于光中死,不在暗里生。”
旋即她歪过头,和身后的谢清越说:“如果哪天我也死了,一定要用最盛大的烟火送我,我喜欢热闹,不喜欢人哭哭啼啼的。”
不料一语成谶。
尘世百年,对神仙来说不过刹那,人间建起新的王朝,从太平盛世走至兵荒马乱,更迭换代如过眼云烟,不断倾覆再新生。
谢清越独自待在须弥界,开始怀念在人间的日子。
往后几年,他经常去无极天,帮令仪后院的灵植浇浇水,就像她还在一样。
其中一盆仙月兰已有化形之兆,谢清越对它印象很深,因为有段时间,令仪整天捧着它,没事就“花开花开”的叫,硬是把它喊出了芽。
谢清越轻抚着仙月兰的叶片,神思恍惚。
就给他当个念想吧。
什么都不留下,也太残忍了些。
于是他把那盆仙月兰带回了须弥界,每天抱着富贵和它说话。
“流光晷很久没感应到她的气息了,你说她何时回来?”
“其实她起的名字很难听,花开富贵,什么样的人会想出这种名?真是……哎算了,不说她了……”
“她好狠心啊。”
说完令仪,谢清越又变回往日清冷的模样,对外面发生的事毫不在意。
也许是和它说话的次数太多,仙月兰竟提早化形,在那双稚嫩的眉眼上,他竟看见两分令仪的影子。
谢清越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想起在浮世境的时候,令仪拢着鬓边的碎发,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带着几分狡黠,像是抓住什么把柄。
“我姓苏,鹿走苏台的苏。”
笑音一如往昔,如同在耳畔打转,谢清越愣了很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往后,你就叫苏台。”
苏台经常做梦,还会在半梦半醒间说些奇怪的话。
一开始,谢清越没放在心上,只当他年纪小睡不踏实,便在屋里点了安神香。
可慢慢的,谢清越发现,苏台梦见的事情都成真了,小到打碎器物,大到六界祸事,他都能预见。
谢清越这才意识到,苏台的梦,是预知梦。
做梦的次数多了,苏台的意识开始混乱,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身体每况愈下。
情急之下,谢清越在他的脑海中布下禁制,那些梦境随着记忆永久尘封。
苏台终于恢复如常,只有偶尔的几次,会梦到零散的画面。
直至十五万年后,令仪回天,一眼看透苏台身上的禁制,禁制松动后,苏台开始频繁入梦。
无意间,谢清越听见他说,梦到一种诡丽的花,黑红相间,花蕊上缀着一点金。
苏台没经历过当年的浩劫,所以没见过那种血花,但谢清越却清楚地知道,他的梦意味着什么。
众生怨,起于众生,汇成怨念,沉寂数万年之后,卷土重来。
令仪听完之后,久久不能回神,哑着嗓子艰难地问:“离浩劫降世,还有多久?”
谢清越倒数:“三……”
她微怔:“三天?”
“二……”
“一……”
“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三五历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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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众生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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