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首

袁嘉澍对小丫头说:“陈府克我,进去出来都闹得要死要活。”

彼时她坐在自己未出阁时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衣架、灯台、桌椅,案头的陈设,架上的书籍,都和她出嫁之前一模一样。

甚至桌子上还留着那幅没有画完的花鸟图,那本是一个春天,她却心血来潮要画出水芙蓉,以她当下的眼光来看,画得简直不入流。颜色过渡生硬,粉色用得又多又重,根本不像荷花。

母亲那时也这样说,可她觉得还不错,跟母亲犟嘴:“谁说荷花就不能红光满面,喜气盈盈?什么‘高洁君子’都是自以为是的酸腐文人强加给它的。”母亲当然不以为然,但也不去和她斗嘴。她死要面子,争论起来是一定要赢的,哪怕到最后开始信口胡说,蛮不讲理,闹到面红耳赤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因为这个性子,袁嘉澍没少挨父亲的罚,袁直人如其名,直而近迂,为人刻板严肃,在朝廷里当御史大夫。

袁嘉澍敢和母亲顶嘴,但一般是不敢顶撞父亲的。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女两个是一样倔强执拗的脾气,总免不了互不相让的时候。袁直或罚袁嘉澍不许吃饭,或罚她抄写四书,或者直接打她手板,曾经有一次,还罚她在思过阁跪了一夜。

袁嘉澍就是不肯认错,把袁直气得都没有办法。

大概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好的,少女的傲气还未经历真正的摧折。

那幅粉荷图还没有画完,当年她画这幅画的时候,她的表哥来过一次。表哥是姑妈的长子,名叫刘倪。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表哥是唯她是从的,她想要什么东西表哥都会东跑西奔地去给她找,她说什么表哥都会点头称是,这也助长了她的骄傲,让她以为事事都能如愿,事事都该如愿。

那天表哥给她带了一幅《寒江垂钓图》,说是畸零公的手笔。袁嘉澍连忙捧了过来,她画还没学好,眼界先养高了,今人的图卷一概看不上,只觉得古人的好。唯一的例外就是畸零公。畸零公的画,她还没有见过真迹,只见过摹本。一幅梅花图,一幅寒山行旅图,虽是摹本,也可窥见原画的布局、用墨,没有今人的谨小慎微习气。

而当她将这幅寒江垂钓图在案上展开,当即欣喜得不得了,是真迹,一定是真迹,细节的处理比摹本高明得多。她当下忍不住赞叹:“真好,布景简略,意境悠远开阔,画的虽是江雪,却不给人凛冽肃杀之感,只是沉静。”

表哥见她这么开心,自然也开心,就对她说:“你不知道我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才给你弄来这么一张。”

袁嘉澍笑着看了表哥一眼,当作谢礼。又迫不及待地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刘倪说:“因为你痴迷畸零公,我每次跟朋友喝酒的时候都提起他,拜托朋友给留心,若是有他的真迹,不管要多少银子,赶紧告诉我。弄得朋友都以为是我痴迷他。前些天跟梁书友喝酒,他说他认识荀大公子,畸零公的几幅真迹都是从荀大公子手里传出来的。他说我要是诚心想求,他给我想想办法。”

虽然此时真迹已经拿到手了,但是听表哥说这些本末的时候袁嘉澍还是忍不住兴奋,一直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果然同荀大公子说了,荀大公子本来说手里已经没有畸零公的真迹了。梁书友知道他……”刘倪顿了一顿,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当着她的面儿说。

袁嘉澍却开始催他:“他怎样?”

“知道他流连烟花,就把自己家里颇有几分姿色的一个侍女送给他了,荀大公子这才……送了他这幅画。”

袁嘉澍的心沉了一下,她以前只听说过荀师俭不成器,没想到这么下流。

“知道他流连烟花,还把女孩儿送给他?”

刘倪讪笑几声:“投其所好嘛。”

袁嘉澍皱眉:“畸零公的画,怎么会都落到荀大公子手里?”

看他的画就知道这个人是淡泊磊落之人,怎么会和荀师俭那种只知道寻欢作乐之人有来往?莫非是荀师俭重金买下的?若是用钱能买到,她可以拿出所有积蓄去买畸零公的画啊!卖给她岂不比让自己的画流落到荀师俭那种人手里好。荀师俭那双手简直玷污名品!

刘倪说:“左不过是他收集来的吧,也可能是买来的,以往从没有听过畸零公的名字,直到有一次梁书友他们到荀府去赴宴,在他书房的墙壁上见了一幅畸零公的画,几个人一时都推为神品,问荀大公子是何处得来的,他只神神秘秘说是他求来的,至于从何处、何人手中求来的,他不肯多说。”

袁嘉澍“哼”了一声,心中十分不满,她这样爱惜珍重畸零公的画,千等万等只等来一幅,荀师俭那个不学无术全靠祖荫的家伙竟然能私藏那么多,真是不公平。

刘倪看着袁嘉澍不忿的样子,心中觉得她十分可爱,劝道:“以后我多和梁书友提提,让他尽可能再给你弄两幅来。”

袁嘉澍细细欣赏着垂钓图,说:“不必了,画再好,也不应当为此赔进一个人去,别再让梁公子把人往荀府的火坑推了。”

刘倪笑了笑:“不会,下次让他用别的和荀大公子换。”

袁嘉澍看了他一眼:“你也少和梁公子他们往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荀大公子说得上话的,能是什么正经人物。”

刘倪低头笑了:“好,我听你的。”

袁嘉澍被他这副傻样儿弄笑了:“怎么那么听我的话?”

刘倪甚至脸红了起来,头垂得更低了:“自然是一切都听妹妹的。”

袁嘉澍心中十分熨帖,表哥是最肯迁就她的人,最听她话的人,姑父姑母的性情也温和,不似父亲那般严苛,以后他们成了亲,日子应该会过得十分甜蜜安稳。

安稳就好,她不求其他。从小和她最要好的表姐——她姨妈的女儿,就是连“安稳”二字都没求着。她的表姐真正是温柔娴淑,小家碧玉,若是嫁于寻常良善男子,也许还能得个圆满。可姨父当着个从八品的小官儿,为了巴结上司,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当时已经四十五岁的吏部侍郎高鹤龄作继室,高鹤龄宠爱了表姐一年,他府里那些丫鬟小妾嫉妒得恨不能撕了表姐的皮。后来高鹤龄对表姐渐渐腻烦,由得那些人把她作践至死,连棺材都没有回到姨父姨母身边。

何必呢?嘉澍想,浮华尽是东流水,还不如安稳畅意过一生。她不愿意做杀人的勾当,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刀下之鬼。表哥为人老实,是他家中独子,也答应过她日后不纳姬妾,这已是很难得了。况且父亲为官,姑父从商,就算以后有什么不测,表哥变了心,她要和离,姑父一家也不敢拿她怎样。这是陈府完全不能比的。

想起自己当时的样子,袁嘉澍的脸上漾起淡淡的笑意,畸零公、荀师俭,还有表哥,当时她对这三个人的看法,无一不是错的。自然,她对自己人生的展望,也是完完全全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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