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交乘项

盛夏,前几天台风刚过,阴霾四散,骤雨初歇,又迎来几个暑气蒸腾、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佴鲤要去医院看病,是胃病。她已经有整整一周多时间消化不良,时常反酸,总是打嗝。

她穿着一件姑妈自己扎染的竹节麻吊带上衣,纹路图案毫无章法,靛蓝色与花青色如风的吻痕,旋转跳动于亚麻色的故纸堆上,一圈圈荡漾开去。

下着一件高腰水洗牛仔裤,两边褶皱处有几片刺绣做成的嫩芽点缀其间,但纹路粗放、大小不一,经不得细看,是廉价的地摊货。

下摆有几缕流苏轻挠空气,不知是商家故意做旧拿复古当卖点,还是裤子遭不住多次水洗而吐出的丝。

裤子上方的腰带没用皮质的,而是随便拿了一条白色的鞋带或什么绑带穿过,在前腹处紧紧打了个死结。

她没带眼镜,也没戴头盔,及肩的中发因尴尬的长度而被梳起,用发圈简单束缚在脑后,但仍有几缕碎发因太短而散于脸颊及下颌处。

此时的佴鲤额头早已铺满细汗,浸润了鬓角,脸颊像熟透了的杏子。

她生来怕热,天实在太热了。

却不巧碰上红灯,交警也在前方路口设卡检查,道路已被堵死,两边的树木却不够高大,她怎么也躲不进一个阴凉处,只是在这沥青路上被太阳活生生地炙烤着,慢吞吞地跟着车潮蛄蛹向前。

佴鲤骑的是一辆锈迹斑斓的山地车,是七八年前姑妈给上高中的表哥买的,前几年归属权又流转到了自己身上,她没提能不能买新车的事儿,姑妈也没问,姑侄俩总是一团和气。

红灯终于绿了,鸣笛声和叫骂声四起,她面无表情跟着往前踩了几回踏板,总算到了斑马路前,却好死不死又撞上一个红灯,90秒。

路口前方右侧有几个交警正拦着电动车,看样子好像是因为违规搭载人或没戴头盔。佴鲤只是看着那个方向出神,却没注意到有人走到自己身边,是个男交警,他身量中上,很是挺拔,眼神轻盈,脸颊饱满,肤色健康,是个青年人。

他挥手指示着佴鲤边上及后面的几个电动车往另一边开去,这些倒霉蛋儿恐怕是要交上一份罚单了。

佴鲤为了给后边的人挪位置而将车向前滑了几步,却一下子使劲儿过头,几欲撞到一个刚巧从她车前路过的路人,在电光火石刹那,身边的交警迅速握住了她的车把。

人流如织从车边经过,是他们的绿灯,而她依然需要等红灯,40秒。

她略有局促,轻声道了谢,却并未回头看他,只是紧盯着红绿灯的数字,两臂紧锁,背脊绷直,牢牢抓住车把及刹车。

他也只是微微嗯了一声,但右手并未松开车把,而是面朝后方,用左手不断指挥着一些不合格的车辆汇入右侧等待检查。

两人靠得很近,佴鲤大约能感知到他的心跳声,扑腾扑腾,好似火苗,熊熊燃烧。

她不经意抬头,瞅见他一侧嫣红的耳朵,如小兔懵懂,好似含苞待绽。

这不是佴鲤第一次见他,这是个小城市,人来人往总是要面熟的,但是他们从来没互通过名字,没打过招呼,没有联系方式,当然也没有故事。

红灯上的数字跳到了10,佴鲤轻轻晃了一下车把,颤动传递到了另一支手上,男人侧头看了下女孩,瞬息之间就松开了车把,大步往他的同事那边走去。

佴鲤微微弓下腰,调整好最佳的姿势,像弹簧一样在绿灯闪烁的那一刻就骑车飞跃出去。

这是辆老车,但放心,骑它的人还很年轻。

呼——呼——

佴鲤像是一条灵动的鱼,穿梭于自行车道上,耳边飚起的风像海浪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刮走她的汗滴。

不到五分钟,她就到了目的地:一家位于近郊的医院,附近主要是新产业园区和好几个新开的楼盘,白天热火朝天,夜里人烟稀少,因为老破居民区早已被推平埋没进黄土,混入水泥中。

她也是第一次来,不太熟练地按照挂号科室指南,给自己挂了内科的号,大厅里人并不多,乘电梯到四楼的内科门诊,人头依旧稀疏。

护士站有人正坐着,忙于记录什么东西,余光瞥见有人走进内科门诊,头也不抬就问,“哪里不舒服?”

“胃不舒服,总是消化不好,恶心想吐,还老是打嗝。”佴鲤如实作答。

护士点点头,伸手朝她要就诊条录入二维码,然后就说让佴鲤坐在一旁等候,马上就会叫号。

她顺从地点点头,随后也顺从地听着机器叫号声,顺从地走进了一个诊室。

医生约莫四十来岁,戴着眼镜,连眼角的皱纹都写着温柔。

听完佴鲤的症状描述后,她先是问作息和饮食习惯,知道佴鲤早睡早起,且饮食清淡不嗜辣后,沉默了一两秒,随即便问道:“近半年有过性经历吗?”

佴鲤一愣,马上回答没有。

“吃早饭了吗?”

“没有,吃不下。”

“要不这样,你等会再去拍个片。今天人不多应该能排上,下午你再拿着片子来找我看看情况。”

佴鲤追问,“医生,我这样有没有可能是心理因素的影响?”

医生并不反对,“很有可能,我们还是得等报告出来才知道。”然后就把刚打印出来的单子给了佴鲤。

“小姑娘,我看你也才18岁,要是碰到什么问题,一定要和爸妈说。”

“医生,我爸妈去世了。”

“那你现在是和谁住呢?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呢?”

“他们都不在了。”佴鲤淡淡地说出口,才知道这句话也没那么难受,又补充道:“我和姑姑一家人住,但他们一起去旅游了。”现在房子里只剩我一个人。

“最近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有。”佴鲤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她的声音质感很脆,落地有声。

医生的眼神越发怜爱,她好像有话要说,却无从说起。

“这样,今天妇科应该人也不多,你等会有空的话抽空去看看。”

佴鲤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说“我想我还是得先去拍您开的彩超单子,谢谢不耽误您时间了,我先去排队。”

出门后,她先去缴费,费用不多,只是她的微信余额本来就少,刚好扣得只剩下16.38元。

贫穷让人虚弱。

在一楼的彩超室门外等了一小会,她顺利地做完检查并拿到报告单。

上面的结语写着一切健康,无异常数值。她讪笑一下,并没有回去找刚才的女医生,钱不够开药了,她还得吃饭。

正午时分,医院开足了冷气,外面骄阳高悬,佴鲤想了想还是打算在医院里盘桓一会儿,等到下午再出去,来的时候查了,附近有个图书馆两点开馆。

一楼人气太足,脚步声一串连一串,她不太喜欢。

而医院共有六楼,佴鲤打算每层楼都去逛逛,找个僻静的地方歇歇脚。

恰好一楼拐角处有台电梯开了,她疾冲进去,滑进大敞着的电梯门,好险。

刚才的狂奔让佴鲤几欲喘不上气,整个人正靠在电梯门的侧边上大口大口地吃进氧气,几缕碎发随主人的呼吸而浮动颤栗。

她面前是一排排按钮,瞧见已经有人按了四楼,于是她并不急着按,只是用指尖轻轻蹭过1到6的数字,好似在挠痒。

“你生病了吗?”

佴鲤背后传来一句轻声的问句,她并没回头,只是看向电梯按键上方的镜子,里面映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模样。

他没穿上午荧光色的制服,也没带耳机。

穿着灰色的宽松T恤,不带一点图案,下身是绀青色的运动裤,还印着品牌的大logo,脚上是同个品牌的运动鞋,看着完全是男大学生的青春活力,完全不再是上午那副公事公办的微死气息。

应该是到午休时间了吧?真巧。佴鲤心情有点糟糕,不笑也不回答,只是缄默着对镜看他。

林之敏一开始为自己唐突的问话而感到有些尴尬,尤其是电梯中的女生完全不搭理的姿态。但很快他瞧见她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又感到有些失措,不由低头看自己。

四楼到了,前面的佴鲤已经先行出去了,她的步伐又稳又快,好像知道自己的目的地马上要到了,而格外自在从容。

林之敏跟在后面,几次张口想说话,但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不想追加冒犯,只能抬脚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走廊尽头,面前是一道早已上锁的铁门,两边的窗户采光很好,大片阳光被丢到室内的白墙和掉漆的等候椅上,尽管室内的冷气很足,依然叫人灼烫。

佴鲤回头,直视着男人,目光炯炯,毫不躲闪。

两人的身高差不大,佴鲤约莫有一米七五,林之敏高出些许,两人的眼睛就在咫尺之间。

“为什么跟着我?”佴鲤轻微撇了下头,想把一侧扎眼的刘海甩到边上。

“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希望我过得很差?”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之敏好像一下子被问住了,略有不安,回应声急促。

“你是什么意思?是恨我?还是喜欢我?想追我?”佴鲤挑眉,向青年走近一步,直接盯住他下意识下垂的视线。

“我——”林之敏一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鼻翼翕动,唇角紧绷。

佴鲤笑了起来,“你不是还没有毕业吗?怎么做交警去了?”

“我是省警察学院的,开学大二,这个暑假去交警大队实习。”

佴鲤坐到一边的椅子上,背松弛地倚着墙,两腿交叉,平静地抬头看向林之敏,“我在其他市上高中,荔城师范附中,省里最好的高中。”

林之敏惊讶了一下,毫不掩饰,他脑中的惊叹号好像会浮现于空气中一样,面部表情说明了一切,这是个还学不会伪装的男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流于幼稚和成熟之中。

都说了这是个小城市,县级一中已经是普通人能想象到的最高学府,可惜每年的本一升学率照样堪忧。

“你还是高中生?”

“你妈什么都没告诉你?”佴鲤莞尔一笑,“高三,准确地说,高三刚毕业。”随后她慢慢站起来,像一颗节节攀高的春笋,一步步逼近林之敏,他也渐渐往边上退去,直到整个后背连通圆润的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到墙上的阳光。

“有家教推荐吗?帮我保密,不想你妈知道,价格和地点另谈。”

“有,有——我表妹刚好需要补习”林之敏有些局促,缩着脖子“你离我太近了,可以起来点吗?”

佴鲤耸了下肩,瘪了瘪嘴,自然地退后一步笑道,“我不知道你这么生人勿近。”

“也不是,就是不太习惯和女生的距离太近。”林之敏下意识想为自己找补,说完脸却腾的一下烧了起来。

佴鲤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轻飘飘地开口:“第一,我的价格不高也不低,取决于你表妹成绩和性格怎么样。第二,地点定在公共场合,安静的咖啡厅或者餐厅都可以,离我们双方都近最好。”

“好。”林之敏应承下来,并不做任何反驳,“可是,我们怎么联系?”

佴鲤晃了晃手机,随即解锁了屏幕,才发现自己的页面还停留在微信余额上,下意识地将手机竖起遮挡对方视线,但林之敏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正在找自己的手机,却发现身上并没有。

糟了。应该是落在车上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女孩,视线刚好撞上,却又快速躲开,略带涩意地说,“我没带手机,可能得去负一楼取下手机。”

佴鲤没作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可不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会?”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佴鲤眼眸低垂,神色寡淡地看着他,随之嘴角咧出一个弧度,“当然可以,你现在是我的客户,客户是上帝。”

林之敏忍不住看她,露齿一笑,“那你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佴鲤扬起下巴抿住薄唇,眼波流转,神色狡黠,“好,我等你。”

告别后,他匆匆离去,甚至小跑起来,说不定路上还会哼起一两首喜欢的歌。

但佴鲤并不打算再见他,她走向消防通道,一步步往下,打算打个时间差慢慢溜达出去。

只要一想到他等会跑得满头大汗、满心欢喜地冲到四楼,又满眼无措、满怀失望地搜寻着早已不见的自己,佴鲤就由衷地想仰天大笑,把天花板和玻璃窗都震碎,让楼道里的回声效应奏鸣悬荡在每一个病人和医护耳中,这种满到溢出的报复实在让人痛快。

为什么要报复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就是单纯恨他,恨他过得好,但又知道他有无辜的理由。

事情还得从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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