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故事得从佴鲤开始说起。
她这个人,早就笃定自己是个天煞孤星。
母亲刘女士早在她幼时就和父亲分开。
这个江南水乡不是刘女士的家乡,因此她在知道丈夫出轨后果断离婚,孤身离去。
佴鲤的爹几经酗酒家暴、经商破产、众叛亲离之后,终于在有一天凌晨,从夜场开车去酒店的路上,豪赌上自己和身边女伴的性命,飙车到两百多码,双双殒命护城河。
他没留下什么资产和钱财,唯一一套房子还被抵押偿债,从此十三岁的佴鲤便流转于各个亲戚家,几经纷争与推诿,最后爸爸唯一的亲姐姐——姑姑收留了佴鲤。
自佴鲤初三起,就时不时收到几封寄给她的信,里面都是关切的句子,口吻像是一位温柔的女长辈,还有零散的一些现金。等到她如愿考上省重点高中,信却莫名断了大半年,才又陆续寄来,还是老模样。
但佴鲤从不回信,有钱就用,她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她这样希冀着生活中有一位女性,抚育她,疼爱她,舔舐她的伤疤,免她受热受冻,受讥受嘲。但直到女人真的出现了,她却忍不住想问问,为什么当初要抛下我啊,母亲?
是的,佴鲤认为,这是母亲的信。
母亲恐怕早已有了自己的小家,无力承担抚养的责任,便随便寄些信花点小钱,施舍点微不足道的母爱给佴鲤这头尚未长角的小兽。
但直到高考后,平时和蔼可亲的姑姑却说表哥要订婚了急用钱,上大学的花费需要她自己承担。
多么讽刺的亲情呀,爱与利是挂钩的,金钱不会流向不被爱的个体。
“不过,”姑姑略带怜悯地说,“你可以去找这个女人要钱。”
随后佴鲤拿到一个地址,就在同城,是一个地段绝佳的老小区,主打花园洋房和绿色生态。
她在那天晚上狂骑了半小时车,终于赶到。
佴鲤出门时还只是毛毛细雨,等她到了小区门卫处登记访客姓名时,雨在外面倾盆而下。
即使在雨中,佴鲤也为这个小区感到震撼。同处一个城市,有人活在地狱,有人却活在天堂。
但门铃响过几轮后,打开门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中年女子模样,而是一个男生。
应该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林之敏穿着米色的家居服,戴着一副眼镜,他没想到有人会在暴雨夜来访。
打开门,一个他认识的人撞入眼帘。
佴鲤全身都被雨淋透,半长不短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上。
她骨架偏窄却很高挺,脸上略带婴儿肥,但下颌角凌厉尖锐,还有小雀斑零星点缀于饱满的苹果肌处,鼻梁如峰峦中升,剑眉高挑直插太阳穴,其下是窄窄的双眼皮。
有种少年人专属的锐气和天真。
但她并不认识他。
林之敏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轻声问道:“请问你是?”
“谢勤云在吗?我找她有事。”佴鲤直截了当地说着。
林之敏摇了摇头,母亲还在美容院,并没回家。
“外面雨很大,你先进来吧。”
“她今天会回来吗?”
“会,”林之敏毫不犹豫地肯定道,又补上一句,“她每天都会回来。”
佴鲤考虑了几秒,终于抱臂走进玄关。
林之敏在她身后关上门,回头看见她单薄的背影。
佴鲤有一种野蛮生长的不加修饰的美,不献媚,不讨好,不伪装。
原来她已经长这么高了。
林之敏的心脏好像被突然攥紧了一样,然后如拧干的湿毛巾慢慢渗出水渍,回弹成最初的形状。
“你坐吧,我给你拿条毛巾擦擦。”
“不用了。”
但林之敏并不这样认为。
家里的保姆刘妈今天休假,只有他在家。
于是他径直去自己房间拿了干净的浴巾,回来递给她,问道:“你是我妈的学生吗?找我妈有什么事吗?”
佴鲤不接,这样的雨她不知道淋过多少次。
早就习惯了。
“我是你妈的孩子。”佴鲤淡漠地说道。
林之敏讶然,他的五官清爽,眼睛圆睁,眉毛微蹙。
“我怎么不知道我妈还有别的孩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也不知道她还有别的孩子。”
“你是怎么知道我妈是你妈的?”
“我姑说的。”
“你几岁了?”
“18岁.”
林之敏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可能其中有误会。
一时之间,沉默如一条河流横亘于两人之间,双方的界限泾渭分明。
“你还是赶紧擦擦身体,别感冒了。”林之敏又递给她毛巾。
见女孩不接,又补了句:“不然她会心疼地。”
佴鲤并不买账,接话道:“她不会心疼我。”
心疼就不会像丢垃圾一样丢开我。
“不会的,她肯定会心疼的。”林之敏低声说道。
母亲教过的所有学生都喜欢她,在外人面前总是以体贴周到闻名。
佴鲤不答。
两人的距离很近,他看见女孩的身子有些微微颤抖。
是啊,即使是夏天,但是淋了雨水肯定会冷的吧。
想到这,他直接将浴巾罩在佴鲤的身上。
她不要,想将它拿下来。
林之敏却直接抱住她。
佴鲤愣了一下,想推开他,没想到他的力气不小没能推开,两人以拥抱的姿势僵持在一起。
“不要靠近我。”
林之敏低头看见,她正恨恨地盯着自己,脸上写满憎恶。
两人太近了,感觉佴鲤说话时鼻息就像粉扑一样轻轻拍在他脸上。
“不要因为别人的错惩罚自己。”他很认真地看着佴鲤说着。
佴鲤呼吸变得急促,别过脸去,有雨珠从她的下颌角滑落,啪嗒一声打在地上,也敲在林之敏心上。
“你不是说你是我妈的孩子吗?那我应该叫你一声妹妹。”林之敏又接着说,“哪怕我妈不心疼你,我作为哥哥也会心疼你的。”
“我不是。”
“好,你不是。我放开你,你好好擦干自己,我去给你冲杯感冒药喝。”
然后他放开她,佴鲤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
等到林之敏端着一杯褐色液体出来,佴鲤刚好站在客厅的三口之家全家照前。
孤零零一个人。
和煦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却给不了她温暖。
听到脚步声,佴鲤回头,发现是林之敏后又垂下眼睛。
“喝点吧,应该不苦。”
佴鲤看了他手中的瓷杯,没有立即接过,而是先说了句谢谢。
她应该装得更刻薄蛮横一点,来发疯就要有发疯的样子。
但是这个女人啊,她不仅有豪华的庭院,有美满的家庭,她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脾气外貌都好的儿子。
佴鲤仰头将杯中的药一饮而尽。
林之敏看见她修长如天鹅一般的脖颈,在空中画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脆弱,破碎,消亡。
刚好这个时候,大门传来人工智能欢迎回家的声音,有人回来了。
那个他俩都期待的女人就这样翩翩然地出现了。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裙,造型精致,妆容服帖。
“有客人来了吗——是谁呀?”声线温柔,普通话略带南方口音,但和同龄人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可以看出受过的教育程度不低。
谢勤云笑意盈盈地走近,看见佴鲤一副惨淡的模样,才突然面色一改,十分惊讶。
“原来是你呀。怎么浑身都湿了?淋雨过来的吗?阿敏,你赶紧去倒杯热水。”
她和林之敏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庞,但因为是女性的缘故,所以轮廓更加柔和亲切。
柳眉杏眼,肤色白皙,体态轻盈,没有一丝一毫中年人的倦怠浮躁。
“不用了。”
谢勤云又走上前一步,握住女孩的手,感受到丝丝寒凉攀爬上自己的手。
女孩退后一步。
她抗拒亲密接触。
“这样可不行,很冷吧,还穿着湿衣服,得赶紧换了不然会感冒的。阿敏,你快去我的更衣间找一套家居服出来让她换上。”
林之敏说好,又看了一眼佴鲤,随后就上去了。
谢勤云又引导着佴鲤坐下,顺便用毛巾帮她擦拭着湿发,一脸怜爱:“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姑姑给的地址,听说你们一直有联系?”
谢勤云点点头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时不时问点你的消息。”
她抬眼仔细打量着佴鲤。
少年表情不多,如霜花冰冷坚脆。
谢勤云轻声说:“你从来不回我的信,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本来是这样的,但是姑姑不打算继续资助我上学了。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可以覆盖大部分费用。但是她今天给了地址,我真的忍不住——”
佴鲤深吸了一口气,竟已略带鼻音,“我真的忍不住跑来问你: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生而不养?为什么把我丢给亲戚不闻不问?你以为我看得起你施舍的那些小恩小惠吗?”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话,眼如寒星化飞刀,直射向女人。
谢勤云嘴巴大张,着实没想到会听到这一番话,然后她摇摇头哑然失笑。
佴鲤有种深深无力感。
好像一拳打到棉花上。
“你是不是误会了?”谢勤云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姓刘。”
“我叫谢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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