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敏没有追上佴鲤。

他只是晚出去了一分钟，佴鲤便好像鱼入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名字。

下次一定要问问她的名字。

母亲不肯说，她也没提过，命运让他们不体面地相逢，却不馈赠给他任何重逢的借口。

一周后，大暑已至。

夜幕降临的时候，总能看到或多或寡的人聚在楼下或楼顶乘凉，唠嗑、下棋、打牌、聚餐、喝酒，比比皆是。

林之敏再次看到佴鲤，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他正和同事们在市中心夜市里的大排档聚餐，作为晚辈，他被灌了好几杯酒，又不善言辞，几乎推脱不开，于是找借口尿遁，幸好公厕离这有小几百米，他便慢悠悠地踱步过去。

是这样一个热闹与芜杂并存的夜晚，他刚好一抬头，想看看高悬的星月，就看到了坐在天台上的佴鲤。

她什么也没看，只望着虚空发呆，好像下一秒就要一跃而下。

林之敏之前曾经旁观过她和母亲的对白，已经觉得少年的命途多舛到了一种艰涩难言的地步。

但直到看见她就这样飘飘然地坐在危险的边沿，因为害怕她有轻生的打算，一下子体会到了什么叫提心吊胆的滋味。

于是他慌忙地寻找这栋居民楼的入口，很快就在一个商铺边上看见楼梯，着急忙慌地跑上去，一共八楼，是个吉祥的数字。

他要马上见到她，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她劝离天台，阻止她可能有的任何一切伤害自己的念头。

老旧的居民楼道里，是声控灯，但有些灯炽亮，有些灯昏暗，还有些灯完全失明。

他就这样听着自己的喘气声加重，步伐变沉，速度迭减，然后一边手撑着大腿，一边摸索着墙壁，不断向上冲峰。

心心念念要见的人就在天台上，

爬到大约七楼的时候，电灯并没亮，他浸润在几乎致盲的黑暗中，双腿已经有些发抖，在凭借楼下微弱灯光的照拂下，仍想加速抬步去往天台。

然后就在此时，他听到有重物从高处落地的声音，楼下接连传来几声叫骂，音调很高，刺骨刺耳。

他心一凉，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却又拼命站起来，还剩最后几节台阶，他一定要上去看看。

而此时鼻尖也隐约嗅到孜然的香味，他跌跌撞撞推开通往天台的门，恰好看见佴鲤笑着回头，她今天没将头发绑起来，浓墨一般的发丝随风飘荡。

佴鲤一改之前萎靡不振或咄咄逼人的模样，笑意盈盈，容光焕发。

正是他心上人的模样。

真好。

太好了。

这一定是她的好日子。

而此时佴鲤也发现了意外来客，“你怎么来了？”她旁边还有四五个同学，女生男生都有，正团团围坐在一个烤炉面前，烤串和饮料的品类繁多，看来大家吃得正香，想来是同学聚会。

“我在楼下看见你坐在天台上，”林之敏舔舔唇，有些难为情，“所以我就跑上来看看。”

佴鲤听完却笑起来，“你怕不是以为我要自杀吧？”

“对。”他直视着她，一脸正经，“我害怕你做傻事。”

“放心，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该享受的还没有享受呢。”

然后她慢慢走到林之敏面前，仔细看着面前这个略长她一岁的青年。

林之敏的脸颊本来就因运动过度而显出两团红晕，此时更消不下去了。

佴鲤背后地同学叽叽喳喳，好像在讨论着他俩的关系。

“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之敏，树林的林，王羲之的之，敏锐的敏。”

女孩还没作声，她的同学们边争相大声替她回答了，林之敏这才知道，这个爱捉弄人的少年，叫做佴鲤。他们都很热情，还请他留下一起吃烧烤。

但佴鲤却不想如此，“我们出去说几句吧？”

“好。”

于是两人关上天台的门，又回到楼道里。八楼的灯光微弱，将一双影子拽成一座交叠的山。

“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佴鲤一边说一边看着青年的眼睛。

林之敏上下唇交叠几次，好像要辩解什么，却还是等着她说完。

“我的意思是，可能我上次做法太偏激了，以至于你误会了什么，对此我很抱歉。现在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要去首都读书了。”

听到后半句，林之敏赫然抬头，他神色晦暗，半边脸好似要在昏黄的光线中融化沸腾，恰好楼道的声控灯在此时熄灭。

万籁俱寂。

“这很可能是我呆在鲤城的最后一个暑假了。”

会心一击。

幽闭的空间里是两道喘息声，一急一缓，一动一静，一高一低。

“我明白了。”林之敏声音低沉。

佴鲤向他的方向略微扬起下巴，在黑暗中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却能依稀辨别出大致的轮廓。

沉默在其中蔓延，仿若凝滞了空气。

佴鲤没有多说什么，以为这事就此终了，于是想转身回到天台。

但是林之敏此时突然发起攻势，咚的一声将她禁锢在墙壁与他之间，楼道的灯猛地燃烧起来，八楼又亮了。

佴鲤这才看清，原来他半长不短的头发早已汗湿，额边、鬓角、下颌都挂着细密的汗，天实在太热了，更何况是不太透风的楼道里，想来她在他眼中也是如此狼狈。

刚巧，有一滴汗珠沿着她右半边脸的边沿顺势滚落，坠入锁骨，再滑入衣领深处。

她看见他喉结一动，咽了口水，许是天热渴水，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我在一起？之前亲我也只是在逗我玩？”林之敏故作坚强，神态紧绷，眉目紧锁，瞳孔灰暗，尖锐的鼻头几乎要戳到她的下唇。

佴鲤将双手抵住林之敏的胸膛，将他反推出去以保持距离，太近了，太近了。

她本能地抗拒这种亲密的接触，并且毫不避讳地回敬着对方的凝视，直到他下意识地垂眸躲避。

“对，因为你确实美得赏心悦目。”怕伤人不够，她特意慢悠悠地将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像，你，妈，一，样。”

“我看到你这副勾人的小模样，便忍不住想——”这次佴鲤主动将身体贴近他，把头伸到他一侧的耳垂边上，两人共同散发出的热意互斥互传，好像一排排针刺，又麻又痒。

“你猜我想什么？”佴鲤朝他的耳垂呵出一口气，林之敏的镜片氤氲成霜，灯再次不出意外地灭了，但总有亮的时候。

林之敏微微侧头，他闻到一股小青桔的气息，她可能刚喝过饮料，齿间唇边都带着自然的清香。

“想什么？”他不由自主地被勾上，下意识追问，声音轻如羽毛，挠着佴鲤的心尖止不住得痒痒。

“我想，”她故意不直入主题，先轻笑了几声，再慢条斯理地道出：“我想x你。”

语不惊人死不休。

林之敏好似被呛到，放开佴鲤，略微弯腰突然咳嗽起来，声势一阵强过一阵，直到头顶的感应灯都被唤醒，也还是咳喘不止。

大约过了几十秒，他才渐渐平静，但脸上却好像上了胭脂，顺带耳朵和颈部也微微泛粉。

时间好像被谁突兀地剪去一块，俩人谁都不说话。

“你，你实在是——”林之敏慢慢开口，好像有话要说。

“没教养？”佴鲤双手环胸，背靠墙壁，冷睇着他，“我无父无母，全靠自己，当然比不上你有教养。”

“你才十八岁，还是高材生，难道说这些话不会羞愧难受吗？还是你对别的男生也是这样？”他看着不仅有些难堪，还有些叹惋，好似同情她怜悯她，觉得她应该做个文明的好女孩，而不是随口就说些让人轻贱的糊涂话、荒唐言。

他希望别人尊重她，希望别人爱她，更希望她自爱。

少年的脸色淡漠，毫无羞愧之意，好像她才是年长的一方。

“你这么年轻就想当爹了吗？”

林之敏一听这话，又惊又急，眼睛又一下子放大，“你，我，你又在说什么——”

佴鲤知道他想岔了，也不费心纠正找补，只是看着他，十分坦然地说“我说的是，你现在爹味十足，而不是说你马上要跟什么女人上床怀孕生子。”

“我希望你记住，我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当我爹，教导我如何做一位淑女，”

“所谓淑女，都是带着镣铐在行走。所以无论有没有父母也好，我不在乎，我就是我自己精神上的监护人。”

灯又灭了。

“我需要的，不是把我当成一朵娇花来爱，当成一只宠物来疼。”佴鲤双目如箭，看向虚空的靶点，“我需要的是，知识、权力、金钱、地位，还有那些我所倾慕渴求的美好品质，比如正直、勇敢、善良、果断。”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坚定。

灯被唤醒了。

“我的人生，终其一生，无论长短，都只有一个课题：我要成为我自己喜欢，并且尊敬的人。我喜欢，指的是我为此心情愉悦，真心热爱；我尊敬，指的是我不会为了我喜欢的东西而逾越我为自己划定的道德藩篱，我不会成为一个道德沦丧的怪物。”

“为此，我必须承担起这样大的责任：我既是自己的父母，也是自己的孩子；我既是自己的老师，也是自己的学生。”

林之敏越听越震撼，落地无声，他挣脱了性别的视野，第一次在心中勾勒出这样清晰具象的她，爱情是需要想象力的东西。

佴鲤，佴鲤，她是佴鲤。

“所以，你应该感谢我，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少年。少年就是要不知羞耻，胆大妄为，率真自信地说出每一句不加矫饰的话，然后理所应然地碰个头破血流。少年就是要犯错，如果一个社会不允许年轻人试错，这是社会的问题，而不是年轻人的问题。当然，错是有边界的，有的是错，而有的是罪需要法律严惩。”

她的目光灼灼，好似将他的脸颊烫出两个圆孔。

“我会对你这样说话，却不会对一个流氓或是一个老登这样说话，不仅是因为我欺软怕硬，知道你不会用武力逼迫我，而是因为我确实，有些喜欢你。但这种喜欢，比不上我对自己的爱。”

佴鲤慨然一笑，话一说完，她作为始作俑者却比他更快释怀，“我要走了，离开这座让我伤心的城市，去寻找我的精神故乡。我不想拥有一段没有结果的故事。”

林之敏轻呵出一口早已提起的气，慢慢说道，“但你不是说，少年就是要胆大妄为，无所顾忌吗？”好像是质疑句，却说得连自己都没有底气。

灯又灭了。

“胆大不代表愚蠢，我不想我们都伤心难过。”佴鲤回视他，在眼神接触上，她确实从不躲避，凭感觉横冲直撞。

林之敏却渐渐笑了起来，一开始是无声的，只有胸腔在颤抖，随后慢慢大起来，振振有声，八楼的灯划拉一下被吵醒。

然后他低着头说道：“真心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还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以为玩弄人心是种有意思的事。但是希望你从我身上长一个教训，如果我是个坏人，我会因为你的作弄而伤害你，甚至抹杀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干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那样好的人，生养出来的应该也不差。”

“句句不离我妈，”林之敏有种痛到麻木的无奈，“你真是懂得如何伤人。”

“我没想伤害你，只是不小心。”

“是啊，不小心。”林之敏自嘲一笑，转而开启另一个话题，“你要去什么学校？”

“京大。”

“什么专业？”

“电子工程。”

“果然是个好学校好专业，”林之敏慨叹一声，又跟着小声嘟囔一句。“你这么聪明，确实值得更好的东西，祝你有个光明的未来。”

然后他转身就要走了，要保持好自己的气度，假装轻松，假装毫不在意。

他一步步走下去，隐入刚刚路过的七楼，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还没有被幽暗吃掉。

然后上面打来一阵强光，是佴鲤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她正俯趴在八楼的楼梯拐角处，向下斜瞰着林之敏。

“你不是东西。”她刚说完，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是想说，你不是一个物品，可以用值不值得来衡量，你是一个人，当然有追求爱的权利。”

林之敏没有抬头，但步子已经停住，没有继续往下走去。

“再见啦，希望你过得好啊！”她用祝福告别，林之敏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怕她看穿他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