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水渍浸染过的古字——舶,在胡苏晚的识海中缓缓晕开。
舶,舟船,远洋。
它所指向的,是一段漂泊于海上的过往。
胡苏晚的心念电转,无数信息流在脑中交织、筛选。
周慕白背后的人在收集“阴货”,而这猫枕是第九件。
若以猫枕为引,那么前八件器物的信息,必然也与这“玄牝之门”的秘密有关。
她闭上眼,阴阳眼逆向追溯着猫枕上残留的微弱因果线。
破碎的画面闪过:南洋湿热的空气,富丽堂皇的宅邸,一个皮肤黝黑的华商,正对着一只灯盏虔诚焚香。
那灯盏通体鎏金,造型如莲花托心,灯芯处似乎刻有细密的铭文。
唐代鎏金心灯盏!
胡苏晚猛地睁开眼。
她认得此物,史载此灯曾为某位高僧东渡扶桑时所携,用以安抚海中怨灵,后于一场海难中失落,百年来踪迹全无。
原来,它竟辗转流落到了南洋商人之手。
要解读灯上能够指引下一处线索的铭文,必须恢复其灵性光泽,而这需要一种早已失传的古法“低温醒釉”,用至阳之火,炙烤至阴之器,方能让器物之灵重现。
放眼整个上海滩,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人——城北“残器坊”的那个瞎眼匠人,老金头。
此人是行内的传奇,双目失明,却号称“一摸知年份,一嗅断生死”。
他从不踏出自己那间破败的工坊半步,但无论是法国领事馆的珍藏,还是黑市里见不得光的冥器,最终都要送到他手上过一遍,才能真正断代估价。
寻他的人,既有达官显贵,也有盗墓贼。
求助于他,无异于将自己的秘密放在一头沉睡的猛虎嘴边。
胡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她别无选择。
次日,她换上一身灰布短衫,头发随意挽起,扮成一个家道中落前来变卖祖产的普通女子。
她用油纸包了一块真正的唐三彩马蹄残片,这东西沾过她的血,是她早年修复一件器物时无意中留下的。
以此物作掩护,最是稳妥。
残器坊藏在一条阴暗潮湿的死胡同尽头,门脸破旧,只有一块褪色的木牌歪斜地挂着。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尘土、窑灰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气味迎面而来。
坊内光线昏暗,四壁的架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残破瓷器。
一个干瘦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坐在一张矮凳上,用砂纸细细打磨着手中的一只碎碗。
他没有回头,沙哑的声音却准确地响起:“门没锁,东西放桌上,人可以走了。”
“老先生,”胡苏晚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怯懦,“我……我想请您修个东西。”
那身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了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和一对空洞无神的眼眶。
他就是老金头。
“修东西?”他咧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我这儿只收死物,不救活人。”
胡苏晚依言将油纸包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解开来,露出那块三彩残片。
“这是祖上传下的,碎了,心疼。想请先生看看,还能不能补。”
老金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枯瘦如柴、指节粗大的手,摸索着探向那块残片。
他的指尖异常粗糙,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敏感,一寸寸抚过残片的断口、釉面。
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胡苏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老金头的鼻子微微抽动,仿佛在嗅闻着什么。
他那空洞的眼眶,似乎直直地“看”向了胡苏晚。
“这土……”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腔调,“沾过妖血。”
一瞬间,胡苏晚脊背寒毛倒竖,妖力下意识地就要涌动。
她正欲抽回桌上的残片,强行离开,那老人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别怕,小狐狸。”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虽看不见你的脸,但闻得见你尾巴尖上藏不住的松香——那是千年狐修炼时,为避天劫涂在真身灵窍上的净体香吧?”
胡苏晚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千年道行,竟被一个凡人盲眼匠师一语道破。
老金头却没有再追问,他将那块三彩残片推了回来,转向自己身后的一个抽屉,摸索着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焦黑如炭的铜片,递到胡苏晚面前。
“帮我找一样东西,我便替你修那件你真正想修的宝贝。”
胡苏晚的目光落在铜片上。
那上面刻着一幅残缺的星图,纹路古朴,在阴暗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股与周围死物截然不同的森然气息。
“这是我师父临终前,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老金头的声音变得沉重,“他说,有人在用‘怨器’篡改地脉走向。这些东西串联起来,会形成一个巨大的风水死局。若不阻止,十年之内,东南必有大劫,届时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胡苏晚凝视着那幅星图,阴阳眼不自觉地微启。
刹那间,她从那焦黑的铜片中,感知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那气息,竟与她家地窖下镇压着的阴傀同出一源!
一个惊人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老金头的师父,或许正是当年修建皇陵、知晓地宫秘密的守陵匠师之一!
而周慕白所布置的“千棺锁龙局”,不过是在延续一个更古老、更庞大的计划!
她抬起头,迎上老金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找到那只心灯盏,我一定替你带回线索。”
两日后,胡苏晚再次来到残器坊。
这一次,她带来的是一只精心伪装成明代铜香炉的“唐代鎏金心灯盏”。
老金头没有多问,直接将她领到工坊后院的一座小型窑炉前。
那窑炉样式古朴,竟是以罕见的雷击木炭与朱砂为引火之物。
他熟练地将灯盏置入窑中,以极低的文火缓缓焙烤。
“时辰到了,”他侧耳听着窑内细微的噼啪声,对胡苏晚说,“滴一滴你的心头血进去,就滴在灯芯的裂缝上。”
胡苏晚依言照做。她逼出一滴殷红的妖血,精准地滴入釉缝。
刹那间,窑内金光大作!
原本黯淡的灯身仿佛被唤醒,一层层锈迹与尘埃剥落,露出其下流光溢彩的鎏金本体。
在那重燃的灵光之中,一行龙飞凤舞的古篆缓缓浮现于灯盏内壁:
“九尾归藏,待君重光。”
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在灯芯的残迹中,随着妖血的浸润,竟映出了一幅微缩的地图幻象:南洋一座不知名的岛屿,山形如巨龙卧波,龙腹之处,赫然标注着五个字——“玄牝第二门”。
这正是她苦苦寻找的,第二道封印之地!
胡苏晚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收好修复后的灯盏。
离开残器坊时,夜色已深。
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在巷口等着她,是柳莺娘。
风月场上艳光四射的头牌,此刻却面色苍白如纸,连画皮上的胭脂都遮不住那份惊惶。
“南洋那边来人了。”她急促地说道,声音都在发颤,“赵副官今晚要押一批‘货物’上船,去的就是南洋。我……我听那些客人说,货物里……有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柳莺娘的眼神闪烁不定,望向残器坊的方向,充满了忌惮:“老金头他不该插手这些事……你,你也别陷得太深。”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马达轰鸣。
一辆军用卡车粗暴地拐进巷子,车身被帆布严密覆盖,但车轮碾过石板路时,车底竟滴滴答答地漏下几滴暗红色的液体。
赵副官坐在副驾驶座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那血……”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在胡苏晚身后响起,“……没有味儿。”
胡苏晚一惊,回头才发现阿七不知何时竟偷偷跟了过来。
少年正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那滩液体,脸上满是困惑与惊惧。
“回去守着铺子!”胡苏晚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阿七被她喝得一怔,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和受伤。
深夜,观复斋的账房里,灯火通明。
胡苏晚摊开那张从老金头处拓印下的南洋地图,她的账本静静地躺在一旁。
第三十七页上,那道因猫枕灰烬而变得更加凝实的金色锁链,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阴傀那冰冷而断续的低语,再次毫无征兆地响彻她的脑海:
“南行……凶险……海有鲛祸……主上若去,须……须带真名信物……”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账本粗糙的封皮,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一个看不见的听者:“如果我说,我想活着回来呢?”
账本悄然无声。
唯有一页夹在其中的空白宣纸,竟无风自动,悄然从书页间飘落。
借着月光,胡苏晚惊愕地看到,那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她从未写下,却又无比熟悉的墨迹。
那是她自己的笔迹,却来自千年之前。
“吾名苏晚,字照霜,九尾狐族最后一位守道者。”
远处,码头的钟声沉沉敲响了十二下,一艘即将远航的客轮拉响了汽笛,正缓缓驶离灯火璀璨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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