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大约是农历二十八、二十九的时候,天幕一片漆黑,残的不能再残的残月颤颤巍巍地挂在天幕西北角,瞧着可怜兮兮的。

“哥,哥,你踩着我了!”一道变声期的男声突兀响起,破锣嗓子像嘎嘎鸭叫,刺破了漆黑夜色之下死一般的寂静。

“乱吼乱叫个什么?脚断了吗?啊?”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此刻正极力压着音量,呵斥着方才出声的人,“把人招来了怎么办?你又想跟人打架了?”

不过,说话间,他还是把脚移了个位置。

被他呵斥的人不敢再出声,只敢悄咪咪地将陷在烂泥里的脚舒展一下脚趾头,缓解一下麻痛。

这大晚上不睡觉,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人,年长的叫严松,年轻的叫严柏,本是环沪周边的一座小城人士,但这俩人不学好,成日间在街上闲晃,学了些流氓习气,还跟人打架,把个人打残了。

看到那人头上鲜血汩汩流出的场景,二人这才怕了,慌里慌张回了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这时节乱得很,各地军阀割据,都顾着抢钱抢地盘,对民间的管控松得很,二人爹妈先是狠狠训斥了二人一顿,然后找了关系托了人,把这事暂时先按下了。

老家是待不下去了,他们家里有个远亲在上海做事,算是立住脚了,他俩老爹便一封书信过去,让这俩冤家投奔了去。

这俩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乘船过来,又仗着自己水性好,趁着夜深人静,自己划着小船,奔着上海的方向就过来了。

只是在上岸的过程中出了些岔子。

他们的小船不知怎的,在一处滩涂搁浅了,怎么划也划不上去,只能暂时弃了这船,摸着黑,踩着这深深浅浅的泥泞滩涂,艰难地朝着岸上走去。

“我瞅着,这地儿也没其他人,哥,你跟我说说话吧,我心里怵得慌。”严柏脚上吃痛,落在严松后头,凄凉的寒意从脚上、腿肚子那儿一直蔓延到全身,他不由得瑟瑟发抖。

“你有没有点男人样?”严松没好气地回他,“有什么好怕的?没卵子的货!”

他骂骂咧咧的,严柏却喜笑颜开:“哥,你骂我也成,说说话,我心里头没那么害怕!”

严松被这个弟弟无语到了,嫌弃地“嘁”了一声:“真是不中用,跟着我!”

二人一个骂,一个应,竟形成了一种滑稽诡异的和谐。

终于上了岸,严松尽可能拾掇了身上的泥污,然后从脖子上挂着的一个荷包里掏出了七八枚大洋,仔仔细细数了好几遍,确定它们一个没丢,才重又将它们放回荷包。

“哥,钱没丢吧。”严柏也在一旁拿着眼睛觑着,爹妈把钱都放在他哥那边了,他手里连根毛都没有,丢了这钱,二人都得喝西北风。

“怎么?信不过你哥?”严松把严柏的头推开,正欲骂他几句,刚一侧头,面上神色忽变,拉着严柏猫下腰来,躲到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有人!”

严柏吓得心砰砰直跳,怎么?这么偏的地儿,也有人看着?怎么办,要不要给他两块大洋,让他行个好?两块大洋也不知道够不够,妈说上海的东西都贵着呢,肯定和老家不是一个价。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严松却睁大眼睛,借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月光,死死盯着来人。

来人身上挂着一盏煤油灯,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面似乎是堆了不少东西,冒起了个小山尖,只是上面盖着一层白布,不知道这满满当当的,是些什么东西。

他比严柏脑子好使多了,确定了来人只有一个之后,心就放下不少,二对一,有什么可怕的?倒是这人大晚上的,推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做的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事,谁怕谁还不知道呢!

想到这层,他还来了兴致,就连严柏一直拉他衣角他也不怎么搭理,脸上都是不耐烦,狠敲了一下严柏的手,示意他别来烦自己。

严柏揉了揉自己的手背,心里委屈,刚才踩自己脚,现在又打自己手,哪有这么做哥哥的?在家的时候爹妈还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好好照顾自己呢!净欺负人了!

蹲久了,脚有些麻,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灌木丛没什么大的杀伤力,却在他的皮肉上留下了细小的划痕,弄得他苦不堪言。

他脚上穿着的是双自做的布鞋,鞋底都是用破麻布一层层叠起来的,感官十分清晰。

这姿势一换,他就觉得自己脚底下好像踩着了个什么东西,长条状的,触感有些奇怪陌生,树干烂枝他是踩过无数遍的,完全不是这样的,脚下的东西硬得很,把他的脚底板都硌疼了。

怎么换都不舒服,只好委屈强忍着,心里头又在埋怨严松,他从小就是个胆小的人,不是这个“好哥哥”,怎么会跟人打架?

不跟人打架,又怎么落得个现在这样?做贼一样躲躲藏藏的。

而严松盯着那个拉着板车的人,那人晃晃悠悠的,一点儿不急,把板车拖到一处后,竟是停下来,坐在板车边,脚一翘,从袋里摸出根卷烟来,就着煤油灯的火,吸起烟来,边吸边还唱小曲儿,好不快哉!

看得严松一头雾水,这人怎么看上去这么悠闲自在,一点儿也不像偷摸干坏事啊?

只能继续盯着看。

那人吸完了烟,把个烟头嘬得干干净净,再不见一丝火星儿,才十分不舍地把烟头丢了,长呼一口气:“该做事喽!”

他对着板车上那堆着的“东西”说:“冤有头债有主,天要收你们,我就是个拉板车的,没能力送你们入土为安,到了下面,可别说我老于头的不是啊!”

老于头声音不小,躲在灌木丛里的兄弟二人听得清清楚楚,严柏愚钝,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就觉得老头一个人叨叨叨的,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的。

严松却听明白了,老头拉着的那板车上,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人!更准确的说法,是尸体!

那么多,堆冒了尖的,全是尸体!

老头接下来的动作,印证了他的想法,他把白布一掀,板车上横七竖八堆叠着的,全是“人”,一动不动的,老头拿着煤油灯又在这群“人”上面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错漏之后,放下煤油灯,先把自己的白布叠起来放好。

他拿着煤油灯照,不远处的兄弟二人也看清楚了,尤其是严柏,没有心理准备,骤然看见那么多同类的尸体,吓得浑身发抖,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死死抓住严松的胳膊。

那些“人”,那些死肉,让他想起了猪肉铺子里悬挂的一条条的,猪腿,猪肚,猪肋……哦不,挂着的猪都是油光发亮,满满肥油的,而那些“人”,一个个都是皮包骨头,看上去身无二两肉,倘若挂在猪肉铺子上,一定会被顾客嫌弃:“这么寡的肉也能拿出来卖?老板,你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帮帮忙,我打赌你这店开不过三个月!”

最上面的那个尖儿是个小娃娃,光着的,不知是本来没衣服,还是衣服被人扒了,大大的脑袋下是一副细小的骨头架子,老头一把抓住它的胳膊就拎起来了,随意丢在一旁,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严柏会数数,老头丢一个,他数一个,一直到老头丢完最后一个,足足三十一个“人”!

他的腿又软又麻,实在是支撑不住身体,一屁股瘫软在地上,正坐在那根长条状的东西上面,崩溃的心理,突如其来的疼痛,他差点就要痛出声音来,还是严松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好在,那边老头处理完毕之后,也没打算在这儿多待,拉着自己的推车,哼着小曲儿就从来的那条路回去了。

严松盯着他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不见,这才松开捂着严柏的手。

“差点儿就被你拖累了!”严松给严柏脑袋上来了一记,“不就是几个死人吗?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哥……”严柏哭丧着一张脸,“我屁股底下,屁股底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吓得你这样?“严松不以为意,手伸到严柏屁股底下寻摸,“屁股让让,让爷我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

严柏听话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严松摸到了那长条状的东西,也没多想,一把抽出。

这下子,就算是长了三个胆子的他,心下也是骇然,握着东西的手有些许发抖,原因无他,他手中握着的,正是一节白骨!

这时候,天已经没那么黑了,东方微微露白,或许正是黎明之前的时候?

惨白的骨头不知是在这儿风化了多少年了,白中夹杂着黄,瘆人的死意在上面流转。

严柏惊叫出声。

严松狠狠将那骨头丢出三丈远!

刚刚看了这么一遭大戏,现在说它不是人骨,谁信?

他腾地站起身来,竭力保持自己的镇定,四下张望着入眼的一切,越看心越惊,这边,是一处乱葬岗。

忽而有一声凄厉的鸟叫自不远处传来,严松听出来了,那是乌鸦,果然,鸟叫过后便是飞禽扑腾着翅膀的声音,飞过来了。

它在刚刚老头丢尸的地点停下,跳动着纤细的脚,在“新货”上面挑挑拣拣,不时用喙去琢,似在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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