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海面漾起蒙蒙水花的游轮,落日,海滩,低空划过的带着海盐味的沙鸥。乔楚生脱了鞋袜,任由揉碎了霞光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踝。
这些将要一点一点地出现在路垚的画布上。
路垚站在画架前,握着一只铅笔静静思索着,刚轻轻移动一下,又皱着眉停了手。
“这都满三个小时了,你画好没有啊?”
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退潮期。乔楚生在黄浦江东面找了一块安静的地方,穿过一条条纤道,四下没人,乔楚生的声音尤其清晰。
“快了快了。”
嘴上说着快了,也没见他动两笔。
“我看看。”乔楚生走近了去,就看见画布上不成型的寥寥几笔:“就这?”
“你站那儿别动,我的灵感都断了!”路垚嗔怪地瞅了他一眼,往外推他。
乔楚生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心痒痒,手放在心口,想挠又挠不到,于是温吞地动了两下,又凑了上去。
“你想怎么构造呢?”
“我想把夕阳的迟暮赋予蓬勃的生命力,现在总觉得缺少一点力量感。”
力量感吗?
乔楚生敛目看着快要沉落黄浦江的夕阳,他能想到的力量感,只有之后暗藏在黑暗里的搏斗罢了。
“有了!”耳边传来路垚欢快的声音,“既然我现在想不到整体的构造,那么我先从周边开始,留下中间的主体部分。”
乔楚生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把你放在中间吧!”路垚的语气就跟得知老大昌出了最新款的甜点一样高兴,光是听着声音,就闻得到那个又甜又香的味道。
“你还是站我刚刚指的那地儿,”不知想到什么,路垚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说道:“把衣服向上撩起来一点。”
乔楚生照做了:“这样吗?”
“再往上点,侧身配合一下光影。”
乔楚生的手一顿,突然想拿面镜子出来,让路垚看看他的表情有多奸诈。
此时路垚又发话了:“你看看,身材这么好,还穿什么衣服呀,脱了呗。”
路垚维持在一个想笑又不能笑的表情,掩着隐秘勾起的嘴角,一双眸子带着灼热的温度落在乔楚生身上隐约偾张的男性肌骨上,看了两眼,又匆匆转开眼,心里一直默念“为了力量感,为了艺术”。
“路三土啊。”乔楚生拉长了语调,舔了舔后槽牙。
路垚将脸埋进画布里,露出的铅笔头快速晃荡,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咯吱咯吱的踩细沙声音由远及近,细腻温软得人发颤。
乔楚生轻轻地捏着路垚的脖颈往外提:“哪有人凑这么近画的,看得清吗?”
带有薄茧的手指似乎在棘突处摩挲了两秒,等路垚想再次确认的时候又离开了。
路垚低着头不看身边的人,一只手拖着拿笔的那只手的胳膊肘,一盯着画布快速眨眼睛,稍微避开一点,企图躲开让他脸红发热的同性气息的侵袭。
当乔楚生抓住他的手时,路垚像被踩着猫的尾巴一样,身体抖了抖,瞪得眼尾发红,“你别过来!”
故作凶狠的样子,在乔楚生眼里倒有几分可爱。
“说要画画的是你,要力量感的是你,让我别过来的也是你,”乔楚生低叹一声,声音带着无奈:“你不近距离感受一下,怎么能画出真实的作品呢?”
“真的吗?”路垚的脑子有点乱,眼睛代替他先一步做出反应,不由自主地将乔楚生已经不着寸缕的上半身来回扫过。
“当然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于是,乔楚生带着路垚穿过平坦山丘上的一花一木,霞光追着江风里的水汽擦过路垚的耳垂,伏在那儿低低地喘息着,最后,低垂的青草开始结籽,在如春光绯红般的明媚诱惑下喷薄而出蓬勃的生命力。
乔楚生:“你看,它长大了,开始结种子了。”
路垚:“草在秋天也会结种子吗?”
“当然,在拯救了春天的贫瘠后,为了竭尽全力保护自己,它只能自卫。”
路垚略带慌乱地别过头,余光瞥到的天边那一抹细长的火色一路火烧火燎地烧到了他心底,汗水就从鬓角顺着滑落下颌线。
头被扳回来,路垚就听见乔楚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发颤:“手别绷这么紧,疼。”
路垚受惊了似的松开手,看到乔楚生闭着眼睛眉间显露痛色,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不用怕,这些都是正常的。”
乔楚生正待宽慰两句,就见路垚突然抬起了头,不再拘谨地避开他的视线,眼中夹杂着奇异又惊疑的光润。
“乔楚生。”微笑在路垚的脸上漾开。
“嗯?”
路垚又再唤了一声。
这一声又与之前那声不同,在唇齿间碾磨了一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角溢出,开了口,却让接下来的话停留在喉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乔楚生盯着路垚的唇角,等待着它再次开启,过了半晌也没有等到下文,眼神越发意味不明。
乔楚生抬手捏着画架上的一角,另一只手盖在路垚拿着铅笔的那只手,倾身靠近,从背面看,向是把人圈在怀里。
“现在能画出来了吗?”
“可...可以......”路垚极力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杂念,抓住刚刚一闪而过的灵感,动了笔。
没有比生命更具力量感的事物了。
在落日的余晖消失殆尽之前,路垚停了笔。等他舒展了筋骨,想要和乔楚生分享喜悦时,就看到一艘游轮停在了前方,一群人正把它拖回码头,而乔楚生正和一个男子说着什么。
“嘿!您好,先生。”
背后传来一阵轮子碾压沙子的声音。路垚循着声音望去,就见着一个大约二三十岁的男子坐在轮椅上正带着笑容颇为和善地看着他。
“你是?”
眼前的男子长了一张秀气温柔的脸,瘦瘦的,眉骨突兀又给整张脸带上了严肃,被脸色的苍白冲淡了不少,双眼如同一汪深邃的幽潭,在笑起来时倾泻出点点光辉。
男子笑道:“我们的船抛锚了,船夫的腿被锚链勾住了起不了身,只得劳烦乔探长叫人帮忙拖一下。”
路垚了然地点了点头,抬起下巴,向乔楚生那边望去,此时乔楚生刚好看过来,于是路垚高兴地朝他挥了挥手,就见乔楚生笑了一下。
“这是先生画的吗?”男子的话拉回了路垚的注意力,在路垚以为他会借势夸奖两句时,男子继续说:“真难看。”
在这一瞬间,路垚直接愣住了。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人顶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说出来的话这般......
路垚当下就想直接怼回去,看了男子搭在轮椅上的手上的青色血管和起伏的胸口, 那句“你有病吧”又被他咽了下去。只得重重的哼一声,不再理他,将画小心取下来,仔细端详起来。
也不至于难看吧,路垚在心里不服气地想。
等乔楚生带着那个与他谈话的人走到两人面前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路垚和他的微妙气氛。
“怎么了这是?”乔楚生走向路垚旁边。
路垚将画递给乔楚生,用手捂住双眼:“唉呀,画得太难看了,伤了眼睛。”
“胡说八道。” 乔楚生笑着瞥了装模作样的某人,认真地端详起画来。
过了半分钟,一拍脑门,“传世之作,绝对是传世之作。我回去把它裱起来,放在楼上的收藏阁里,让我的子孙把它传下去。”
路垚斜斜地睨了乔楚生一眼“你的子孙都被挥洒入土了,你找谁来传世呢?”
乔楚生想到了什么,不自然地咳嗽两声,似乎现在才想起自己带了个人来,介绍起来:“这是高闰远,他带着这位温眠先生来上海治疗,,结果在回程时出了事故。”
那个叫高闰远的男人推着轮椅,硬朗的面部线条在看着轮椅上的人时此刻柔和了不少,带着歉意的微笑对着路垚说:“温老师这些年被病痛折磨,性子有些不近人情,如果刚刚有什么得罪路先生的地方,还请您宽宏大量。”
男人微微低着头,态度说得上是谦卑,路垚拿余光瞥了一眼温眠,就见他露出一副似笑非笑,似喜或悲的惶色。
“温老师?”
男人答:“他是犬子的启蒙老师。”
路垚“哦”了一声,说了一句“高先生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对聘请的老师都这么上心”,也懒得多管闲事,将它抛在脑后。
坐在轮椅上的人开了口:“不知乔探长能否.......”
“不空。”话还没说完就被路垚打断。
乔楚生有些不明就里,刚刚他和高闰远的谈话中得知,这位温老师身体极其不好,还有哮喘,但高闰远的态度明显就是想赶回去越快越好,甚至在温眠似乎想提出在上海待一段时间时身体瞬间发出抗拒的气息,在路垚打断后又松了一口气。
这明显是不利于温先生的修养的。
但这总归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在路垚拒绝之后,他顺着说了下去:“这段时间上海可不太平,巡捕房里就堆了一大堆事情,两位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温眠的表情变得失落起来,将衣摆撩开,露出一本书,右下方一个潦草的签名。
温眠将书递给了乔楚生,说道:“作为报答,请乔探长收下它,否则我会寝食难安的。”
乔楚生刚想说不用了,自己也不看这些东西,胳膊就被路垚轻轻撞了下,收下了。
温眠此时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告别之后,就被推着匆匆离开了。
“人间喜剧,还有巴尔扎克的签名,绝版了啊!”
路垚兴冲冲地翻开书,突然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皱紧了眉头,满是痛惜之色。
“怎么了?”乔楚生看见路垚闭着眼睛,转过头,像是不想面对什么,于是看向他打开的扉页,上面是用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写的一串英文。
乔楚生摸了摸下巴,问道:“你念念,上面写的什么?”
“ Whatever comes, I will love you, just as I do now. Until I die.”
乔楚生的一只手指搁在了“love”这个词上:“I will love you?”
路垚一瞬间绽开了笑容,语气斩钉截铁。
“yes!”
嘿嘿嘿每次我开车的时候都怀疑大家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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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画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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