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18

祁沈二人的婚事已是铁板钉钉,就算祁遇不肯答应,为了祁家的面子,他也不得不妥协。

可祁儒仁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沈儒仁原计划年后就让祁沈二人完婚,沈老爷也十分赞成,只叹这场病来的不是时候,正打算再择良辰吉日。

蜀倩从里屋走来奉茶:“你们大老爷们说话,我不便打扰,可事关大姑娘的婚事,我要犯个规矩,多说两句。”

沈安正忌惮地觑了她一眼,蜀倩不以为意,扭胯坐在他的身边,攥住他满是褶皱的大手,目光却是看向沙发座上抽着雪茄祁儒仁,娇娇笑了一声。

“依我看,祁少爷病的好。”

“你胡说什么。”

沈安正斥了一声,正想婉言替她赔罪,祁儒仁听出了此话有弦外之音:“无妨,这里没有外人,姨娘有话直说。”

“祁老爷是明白人,那我就明说了,有什么不当之处,望二位老爷海涵。”

蜀情肃然道,“祁大少爷的感情事,我也有所耳闻,他先是和燕子州的舞女纠缠不清,这也就算了,哪个少爷年轻时不风流呢,后来嘛,他……”

蜀情睇了丈夫一眼,祁儒仁听她当面戳穿侄儿的不是,已生怒意,可有言在先,不便发作。

沈安正斥道:“要说就说,支支吾吾像什么话,你说的要都是实情,我们督促祁少爷悔改也就是了,如无此事,那么更好。”

“自是实情,后来大少爷竟与那舞女一刀两断,想必这件事祁老爷也是知道的吧,我就说点老爷不知道的。”

蜀情掏出一摞旧报纸,摊在茶几上。

“有一十七八岁的少年,姓金名烙,现下就住在大少爷的私宅里。祁少爷和舞女一刀两断是为他,燕子州千金一掷是为他,想来对大姑娘的婚事一直婆婆妈妈也是为了他。大少爷正被这小子迷得神魂颠倒,岂肯与沈家小姐履定婚约。”

沈安正粗略浏览了一遍报纸,都是些不堪的记载。

他两眉渐渐拧在一起:“祁老爷,这些是真的么!”

“报纸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祁家大少爷好大的能耐,自以为堵住了报社的嘴,可他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么?”

蜀情放缓了语气,“我知道,您也一直蒙在鼓中,祁家是上海滩的大户,又怎会允许小辈做出有辱门风的腌臜事来。事已至此,这些花边新闻我原不想说出口污了老爷们的耳朵,可真相若不大白,恐怕二位还觉得这门婚事很容易举行,一旦推迟,只能是夜长梦多。”

祁儒仁横眉紧皱,呼哧呼哧喘息,显然气极了。

“小侄平日恪守本分,兴许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沈老爷请放心,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把他拉回正途。姨娘说得对,小侄和令爱的婚事再延迟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姓鲁的和姓霍的勾结在一起,昧着良心发战争的财,咱们两家联手共抵外侮才是当务之急。”

沈安正沉默半响,叹声道:“祁老爷,我沈安正可不是卖女儿啊。”

蜀倩情圆场:“老爷尽瞎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大姑娘和祁少爷从小青梅竹马,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冰清善解人意又好持家,嫁进了祁公馆,一定是位贤内助,有良人在身侧,祁大少爷还会记得什么阿猫阿狗吗?”

祁儒仁附和:“是啊是啊,阿遇绝不会辜负沈小姐的一番美意的。”

沈安正点燃了一支雪茄,深深吸了一大口,烟圈笼住他庞大而疲倦的身躯。

“不等了,年后立刻完婚。”他道,“祁老爷说呢?”

蜀情不管祁遇娶得是大小姐还是小丫鬟,她就是要拆散祁金这一对怨侣。

眼见目的达成,她微微一笑,自行去了。

彩色玻璃后,隐约看见一张明艳的面庞,现下,已经是流泪满面了。

沈冰清见祁老爷上门拜访,便存了心思偷听,听他们说道祁遇病得厉害,她心里好生担忧,又听到二人计划婚事延迟,她虽有不快,可更担心心上人的病症。

蜀倩的话,却彻底让她崩溃住了。

趁父亲没察觉出什么,她从后门快速溜了出去。

今天的气温极低,大街上格外冷清,她拦住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吴家。

祁兰正在房中读书,婚后的她平添了一分女性慈爱的光辉,见沈冰清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大吃一惊。

沈冰清含糊地讲述了一遍前因后果后,抓住祁兰的手:“阿遇在南洋有一间私宅,兰姐,你一定知道在哪对不对?”

祁兰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怔愣:“你问那儿做什么?”

“听姨娘的描述,看得出他对那个男孩子也是极为爱护。祁伯伯为了给我和我父亲一个交代,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我必须赶在他之前报信给那个人。”

沈冰清涌出一汪含情的泪水:“兰姐,我爱他,我真的爱他,如果因为和我结婚,令他所爱之人受到痛苦,他会恨死我的。”

祁兰受她感动:“我们这就去。”说着喊道,“张师傅,开车!”

姓李的管家抢上前来,恭敬中透着不容置疑:“夫人,您忘记了么,您不能擅自出门。”

祁兰瞪了他一眼:“怎么,没有你们吴家人的允许,我连一点自由都没有了么!”

李管家冷冰冰道:“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又加了一句,“毕竟,您也不想让那种事再次发生。”

“你——你——”

祁兰心中忿怒,可面对李管家,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管家是吴家的长辈特地安排在她身边的人,别有用心,她不是不知道,可婚前的意外,的确是她对不住云白,婚后的处境她更是没脸向娘家人哭诉。

“李管家,那我算不算吴家的人呢?”

吴云飞大步走了进来,李管家蹙了蹙眉头,低下头,没有说话。

吴云飞海外留洋,又是家主的亲弟弟,他的话自然有分量。

不等祁沈二女开口,吴云飞道:“嫂子,沈小姐,车子在外边停着了,你们快上去吧。”

沈冰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和祁兰转身上车。

大抵是交涉的很成功,不过片刻的功夫,吴云白便打开车门从容地钻了进来。

在祁兰的指挥下,轿车很快驶进了郊外。

天色惨淡,一丝风也没有,白色的洋楼在寂寞的枫林中若隐若现。

具有年代感的黑漆大门敞开,一眼就望到了尽头。

吴云飞踢了踢脚下的碎瓦罐:“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

洋楼里的物件被毁地稀碎,他们要寻找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就连后院里的菊花海也被踏成新鲜的花泥,唯有窗外的青山依旧。

三人无功而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回了一缕异样的愁苦。

汽车刚驶入城区,就被巡捕拦下,沈冰清知道是父亲找自己,不愿牵连旁人,和祁兰告别后便随沈家的人走了。

吴云飞看出祁兰的心思,说道:“嫂子,你若是担心阿遇,我替你去看他。今天出来的匆忙,李管家定会向吴家长辈告状,大哥为生意操劳,我想你也不愿让他因为这些事而分心。”

送回祁兰,吴云白独自走到街上,听报童吆喝道:“特大新闻,特大新闻,上海滩商业巨鳄鲁世铃认荆楚楼霍许怜做干爹啦!特大新闻——特大新闻啦!”

……

黄昏的光透过灰白玻璃洒进顶阁,处于舆论中心的商鳄鲁世铃此时正半仰在一架古典三角钢琴上,仅在胯骨披了件米白的西装外套。

那是他不知唤了多少声爹爹,才换来的遮蔽。

而坐在琴凳上的青年却衣冠齐整,唯有衣领处被拽开了三粒纽扣,露出锁骨下青白孤弱的肌理。

狂想曲告一段落,左手一掠,洒出几滴轻美的和弦,右手早已埋在某人的深处,弹弄得快乐。

只听旋转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鲁世铃一惊,忙夹住衣下的手指,嘤嘤地乞求。

霍许怜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

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他淡淡一笑,双手一捞,把羞于见人的干儿子藏在了琴下。

顶阁无门,金烙礼貌地叩了叩墙壁后,迈步而入。

细碎的琴音此起彼伏,霍许怜看见在门口玉立的少年,忽然转调,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

金烙冷笑:“我不是钟子期,你也不是俞伯牙,大动干戈地请我到你的地盘,就只是弹琴听曲么?”

半响,曲终。

霍许怜合住琴盖,余光看到琴下的人儿正恨恨地瞪着自己,不觉失笑,在和金烙对话时,也不禁涌起几分温和的情绪。

他说道:“金公子爽言爽语,霍某也就不卖关子了。如今纸包不住火,祁家已经知道了金公子你的存在,今非昔比,金公子在黑市的成长速度,霍某也得刮目相看。

纵然如此,祁家根基深厚,若想斩草除根,金公子一人之力恐怕力孤,霍某愿助你一臂之力。”

听他又谈起了之前说的交易,金烙凝眉不语。

霍许怜:“事到如今,金公子还是不愿相信霍某的诚心?”

“与虎谋皮,”金烙沉思了片刻,“也好。”

霍许怜大笑,他平生血流漂杵,谋财不义,而金烙年轻他七八岁,却也是一般的心狠手辣,叫人猜不透的心机,二人联合,可不正是与恶虎谋皮。

金烙临走前,霍许怜问他:“金公子,我真想不通,祁少爷对你的宠爱十里洋场有目共睹,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斜阳将少年的影子拉成一道灰色的光线,隐绰中,看不见脸色,听到霍许怜的疑问,他回头一笑,逆着光,唇色被染成两瓣橘红:

“我想要祁家上下血流成河,男子为奴,女子为娼,生生世世饱受折磨,如此,也只能化解我一半的怨恨。

可祁大少爷待我恩深爱重,我恨他族人,却再不能让他家破,只求他接下我卑微低劣的爱,便不枉此生了。”

霍许怜目露不解,任他离去。

听他的语意里,似有些舍己为人的意思。

他藏在祁少爷亲自搭建的金屋中,韬光养晦,不到两年的功夫,南洋数家黑市,皆听从贵公子的调遣。

霍许怜暗暗佩服少年过人的手段,他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甚至是枕边人。

如不是早一步被祁家发现存在,他是不会甘心与旁人缔盟的。

藏在琴下的鲁世铃,眼中却浮现出巨大的恐惧。

蔷薇色的晚霞照亮了灰白萧条的大街,明天就是除夕夜了。

金烙在祁公馆前徘徊了许久,他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叫:“小穗,我出去一趟,你照顾好阿遇!”

然而后朱漆大门敞开了,走出的女郎三十上下,都说侄子像姑,她不甚风情的眉眼里,确有三分祁遇温霁的影子。

许是太惊艳,祁如信看了金烙一眼,分外的眼熟,却当他是个漂亮的小孩子,怎么会和自己有交集,于是钻进轿车,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仆从大意,留了一丝门缝。

金烙鬼使神差地拉开门,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可无论来几次,心脏处都是怦怦的。

他胁迫蜀葵,警戒桃子,却从未去见千金小姐沈冰清,他高傲的皮囊下,潜意识里,或许是认为金童玉女在一起何其相配,蜀葵桃子之流,不过是别有目的的痴心妄想。

连同他自己,也是一样,痴心妄想。

黄昏时的祁公馆很静。

年末,祁儒仁忙得焦头烂额,老三忘记曾经发过的誓约,趁机和老四出去鬼混。女人们缩在后院,忙着置办年货,倒也相安无事。

原先,还有小姑守着,现下她走了,小穗转眼被三太太叫去,祁遇的身边还真没了人。

金烙上了二楼,走到卧室边上,隐约听见病人虚弱的吸气声,他顿时不再迟疑,推门而入。

祁遇躺在床上,脸色一片白一片红,他仿佛睡过去了,闭着眼,眉头舒展。

桌上放了一些消毒用的酒精,还有几片散装的药粒。

金烙拿起来看,全是外文,他看不懂,干脆坐在床边,握住那只耷拉在被子外的手。

祁遇尚未睡熟,他轻轻睁开了眼,金烙见他清醒,还未来得及欢喜,就看见他眼神中流露出的冷淡。

金烙一僵,那只手便抽了回去。

金烙以为他不喜欢自己来他家里,忙解释:“我听说你病得厉害,病得厉害所以就……”

他一向巧言善辩,面对祁遇,却不忍作一句假,真情袒露又不大好意思。

祁遇咳嗽了两声,问道:“蜀葵的手掌是你打穿的?”

金烙微怔,没有说话。

“她流落街头,也是你派人做的。”

金烙仍旧不语。

“她所遭蹸践所受侮辱,全都是你吗!”

面对祁遇振聋发聩的质问,金烙露出淡淡的苦笑,笑意即逝,终是阴骘占了上风,一字一顿的说道:“那是她该。”

祁遇闻言气得发颤:“她只不过是偶尔争风喝醋,耍耍小性儿,你却把她折磨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哥哥,”金烙站起身,“你病了,要好好休息。”

祁遇冷冷的看着他,直到他快要走出去时,说道:“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红衣少年短暂地停了一瞬,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他出门不久,祁遇掀开被子跳下床,双手扶在窗台上。

夕阳西落,蔚蓝色的天空深邃隽永,少年身上的那抹枫红慢慢地被苍野吞噬,偌大的公馆中,响起了低低的呜咽。

祁遇恨不得直接跳楼下去,抱他入怀,告诉他几日不见自己的思念,然而,吴云飞来探望时的话如一记警钟重重敲在头上,私宅被砸得面目全非,祁儒仁是不惜一切,决议要他和沈家联姻!

还有雪夜中,绿衣女郎勇敢敞开的恐怖的**。

他像一条萎靡的稻草,跌落在冰寒的地板上。

半刻钟过后,有仆人慌张地喊道:“来人啊来人啊,大少爷昏死过去了!”

小穗吓得半死,忙唤来医生。

医生说是受了刺激,以至于病情加重。

小穗只道大少爷听说了和沈小姐成婚的事情,心中为他难过,更加细心温柔地照护。

傍晚,吴云飞替祁兰过来探望。

看到祁遇的憔悴的模样,他隐约猜出七八分,说道:“你把他赶走了?”

“是啊,我把他赶走了。”

其实祁遇能斩断这份孽缘,吴云飞是非常赞成的,可看到好兄弟大病久久不愈,又为情所困,心里很不是滋味。

祁遇倒很明白,望着窗外凄清的月色说道:“我一直都很任性,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要为曾经的快活付出多少血泪。我一直放肆地去爱,这种疯狂也引得一些人爱我,女人的爱有时令我心惊,男人的爱我却掌握不住,他……他或许是不怎么爱我的。”

吴云飞知他意有所指,叹道:“你大病一场,却悟了许多。”

“我姐姐呢,她过得怎么样?”

吴云飞微微迟疑:“大哥对大嫂很好,只是家族事务繁多,不能够经常回家陪伴,大嫂温柔贤惠,我也很喜欢她的,只是那些老古董们,哼,说来可气,他们明知道大哥大嫂相聚时日短,还硬逼着——生孩子,这怎样能生得出来呢。”

见祁遇默然,吴云飞道:“大嫂她时常关怀你,她也盼着你能和沈小姐喜结连理。”

祁遇摇了摇头,盖住被子,又不说话了。

吴云飞轻微叹了一声,轻轻阖门离开。

小穗来问他情况,他只说大少爷累得睡着了,小穗拉了灯,上楼去陪三太太。

公馆内又恢复了死寂。

祁遇拉开被子,一张雪白的脸上已潸然泪下。

同样失态的,还有金烙。

他几乎踉跄地走出祁公馆,片刻地怅惘,不知归向哪里。

鹿羡跑了过来,说现在祁家正全南洋的搜寻名为金烙的少年,要他躲起来。

他一把推开鹿羡,迈着失重的脚步向前方走去。

鹿羡不好引人注目,只得跟紧在他身后保护。

今夜的黑市很热闹,赌桌上沸反盈天,所以当金烙进来时,大家都没有发现他。

他坐在黑色的幕帘后,双手扣在膝上,目光冷冷的看着处在欢笑中的人们,一动不动坐了一个时辰。

有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掀开帘幕,主动坐在邻座的位置上。

鹿羡一瞪他:“你知道这是谁么,快靠边坐!”

那人却不管鹿羡,只低低笑了声:“你这样的人,不该沾酒的。”

鹿羡刚想骂人,金烙冷然道:“喝酒、抽鸦片,你郑韩奇哪样没干过,哪里来的脸劝我?”

郑韩奇睇了他一眼:“我喝酒抽烟,是为了笼络日本人,卖鸦片,也是卖给洋人,喝坏他们的胃吸坏他们的肺,让他们在前线一粒枪子儿也拿不起,可你呢,为的是男人!”

鹿羡着实一惊,这俩人似乎是早就认识的,说起话来却争锋相对。

除了祁遇,身边的人就没有不怕金烙的。

祁遇不怕,也只是不够了解,郑韩琦的身上却没有那份胆怯,说出的话坚定有力。

金烙不自然地蹙起眉头:“你回国干什么?”

郑韩奇笑道:“喝酒,吸烟。”

“……”

“喝一杯吧,我们有些年没见了,还记得上一次见,你还是个孩子。在渡轮上,你扯着我的衣袖叫我救你姐姐的命 ,啧,当时的你,简直是像地狱里来的,可姐姐还是没救回来,但我们也建立了一种友谊。革命友谊。”

金烙饮下一杯葡萄酒,高脚杯在他指尖打转,光怪陆离下,再也寻不到眼底的悲伤,可祁遇那句“我不要你了”,却难以忘怀。

起先,他想一枪把蜀葵崩了,然后找到祁遇,向他解释,一杯酒后,他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做,一个晚上只是和故友喝喝酒,顺便谈谈——

如何将十里洋场归为己有。

若十里洋场都是他的疆域,那么一个祁遇,又怎能逃离他的掌心。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收获。

他看见那个从祁公馆走出来的和祁遇有几分相像的女郎在赌桌上输得一塌涂地,听别人的口中得知,她叫祁如信,是祁遇的亲小姑,仁义礼智信,五有三赌。

他淡淡一笑,犹在醉梦中,痴痴地喊了声“哥哥”……

除夕夜,亦在烂醉中虚度。

祁儒仁撒下海网,势必要将侄儿的小情人揪出来不可。

然而,整个地下黑市已是金烙的地盘,他藏在自己的巢穴中,笙箫和暗算皆不放过。

黑市的人只道贵公子最近变了许多,还是一般的狠,但却偏爱一些女人。

郑韩奇看在眼里,知那些受宠若惊的女人与有过一面之缘的祁家大少爷有点相似,尤其是哭时的梨花带雨,温温和和的,倒有七八分的像。

金烙便瞧着她们哭,不笑亦不怒。

郑韩奇继续在日军中忽悠日本,赚了钱就去资助实业。不仅国人对他好感,鬼子也记着他的好,他在南洋的名头渐渐响亮起来。

反倒是鲁氏,完全被霍家吞并。

霍许怜将鲁世铃日夜幽禁在荆楚楼,那么重欲的一个人,鲁世铃的生活一定不很轻松,他却甘愿做他的□□臣。

霍许怜本就声名狼藉,自是不管不顾,怎么快活怎么玩。

依鲁世铃这般处境,不与吴祁二友联系也是情理之中。

计划着,年后祁遇和沈冰清完婚。

吉日已定,就在正月初八,然而,祁家的提前瓦解,拆散了这对原以为铁板钉钉的婚约。

起先,是北方来的一位姓程的司令官,刚落脚,便指名点姓要祁家接待。

祁儒仁心中不满,可忌惮程司令手中的军队,只得客客气气地迎接。

祁遇亲自开车到火车站。

正是最冷的时候,他提前到了一刻钟,祁如信坐在后车座上,愁着脸,大抵是过年又欠了不少钱。

正等着,忽见一群军官簇拥着一位中年人朝这边走来,正是程孝程司令。

司令官好大的派头,披着军大衣,点了根雪茄,两撇八字胡撅得老高,边抽边打量着上海的人文风景,不住地摇头。

身边的军助端茶倒水,有如奴仆。

祁遇皱眉,顾忌着礼貌,下车欲迎。

祁如信比他先行一步,正要一番热络,军助恶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祁遇大怒,下了车,就要拽军助的手。

他大病初愈,又没军助力气大,被轻轻一甩,就跌倒在地,一摸,脸上擦出一道不轻不重的血痕。

见来者不善,祁如信比祁遇更加明白,她强颜欢笑道:“不知何处惹程司令不快?”

打人的军助冷哼一声:“我们程司令在东北可是割据一方,你们祁家算什么东西,你们家主不来也就罢了,只派了这么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来迎接,实在是太不把我们司令放在眼里了!”

“实在对不住您……”

程司令一直高昂着头颅,此时有一道轻柔的声音传进耳畔,他打了个激灵,低头看去。

祁如信脸被打得鲜红,绽开了似的,却仍笑着,像一朵寒风的花儿。

他心中一动,干脆打了军助一巴掌:“混蛋东西,咱们南下是为了和老百姓亲近的,谁准你对这位小姐无礼!还不快赔罪!”

军助吃了哑巴亏,只好道:“祁小姐,对不住。”

程司令和善道:“这位小姐,感谢你来接我们,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祁如信哪管得了这老色皮的眼在自己胸口乱晃,现下她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顺着台阶下:“回司令的话,我叫祁如信,这是我侄子,祁遇,我们奉家主的命为您接风洗尘,请上车吧。”

祁遇虽然心头窝火,却也知大局为重。

他看着倒车镜中,程司令色眯眯地坐在小姑的身边,二人亲密地交流着。

有时候程司令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祁如信的臂膀。

祁遇毫不客气地踩了急刹车。

“啊呀!”

程司令撞在椅背上,刚想发作,看到祁如信娇丽的面庞,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却已然记恨住祁遇。

祁如信暗暗责怪他莽撞。

祁遇浑然不放在心上,哼着歌,拉开车门,极为绅士地鞠了一躬:“司令大人,祁公馆到了,您先请。”

程司令摸了摸额头上的红肿,瞪了他一眼,大步走进门去。

“程司令大驾光临,祁某有失远迎啊。”

祁儒仁的官腔打得最亮,他忙把程司令引到上席落座,“听闻程司令一直在东北谋职,怎么却到了南方?难道是有什么要事?司令您尽管说,祁某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绝不推辞。”

军助不满道:“我们司令在南北都有势力,区区上海,就来不了了么。”

祁儒仁连忙赔笑:“来得了,自然来得了。”

祁遇哪里见大伯如此低三下四地对过谁,心里更加反感程孝一行,如不是祁如信在身边拦着,他怕是早已朝那惹人厌的军助扑打上去。

宴席上,危机四伏。

程司令停住筷子:“确实有桩事,要祁先生来做。”

他说的极为讲究,是“来做”,而是“帮忙”,俨然已把自己放在了总指挥的位置。

祁儒仁暗暗冷笑,不动声色道:“司令直说无妨。”

程司露出赞许的神色:“果不其然,‘冷面君子’算是号人物,你知道上海滩这么家大户,本司令为何独独选中了你们家,祁家的人——爽利。”

祁儒仁:“司令谬赞。”

“好啊,这第一样,本司令要在上海建一座总统府,你们祁家的男人,全部征作家丁,至于女人嘛,”程司令在祁如信的身上打量,“本司令原想着女子无用,为奴为娼也就罢了,可是祁小姐甚得我心,祁先生,咱们就结个亲吧!”

“放你娘的狗屁!”

程司令和军助皆是一颤。

祁遇气得脸色通红,站起身来,一拍桌子:“我祁家敬你是官,以礼相待,几番容忍,什么军阀什么司令,简直猪狗不如!祁家上下百十来号人,岂能由你一句话就男从奴女从娼,你怕是丧心病狂!我小姑已有亡夫,你不闻不问,看中了她的美色就想抢夺,大街上要饭的也没你这么泼皮无赖!”

“你,你——”程司令吞吞吐吐,“你放肆!”

“我就放肆怎么了?”祁遇二度拍桌,“司令大人,这儿是上海滩,不是东三省,您还做什么总统大梦呢,该醒醒了。你手下有十三个师,我们祁家的火炮也不少,看看是您的军队跑得快,还是大炮飞得快,小心脑袋。”

“竖子实在猖狂!”

程司令气得牙根咯吱作响,手正哆哆嗦嗦地去摸腰间的抢,忽觉太阳穴冰凉。

他身体一僵,呆呆地转过头去,就看见祁儒仁铁青的一张脸,满是老茧的食指按在扳机上,只差扣动,他立马脑浆崩裂。

程司令:“军……军助何在?”

军助却不敢回答,因为祁如信的枪也抵在了他的脑瓜壳上。

程司令软了笑容:“祁先生,有话,有话咱们好好说嘛,别伤了和气,你先把枪放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侄无礼,司令见笑。”祁儒仁慢慢地放下枪,“年前就听说您要南下,为此,祁某也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不只祁某,吴家沈家都在等待着您大驾光临。您初来乍到,怕是不大了解祁某的脾气。祁某向来气性大不好惹,您记住了,这儿是上海滩,不是东三省,看得出您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可惜,到祁某的地盘上,得收着。”

程司令见他放开枪,松了一口气。

他率领着一行人朝门口出去,咕哝道:“哼,一群吊梁小丑,看我们总司令来了,不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他说话声不大不小,全席的人都听见了。

祁儒仁置若罔闻,抬起手,不偏不倚,擦着程司令衣角开了一枪,朗声道:“程司令慢走不送。”

程司令抱头鼠窜,再不敢久留,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宴席静了半刻,二人收枪。

祁如信冷眉勾起,一张雪润的脸颊有些发紫,竟不顾兄长在场,点了根雪茄,幽幽地抽着。

烟雾漫过祁儒仁的双眼,更浑浊了。

冷面君子,方是名不虚传。

祁儒仁在南洋,素来无所顾忌,他常骂祁遇任意妄为,他自己有何尝不是把妄为发挥到极致。

刚才为了唬住程司令,他假言说已做好万全准备,可事实上,他也是昨天夜里刚得知的消息,军阀南下,意欲不明。

一个司令十三师,千里迢迢,只是为了一番羞辱么?

黑云压城,祁儒仁眉头拧紧,隐约走到了云团的边缘。

原先意料之中的数落,并没有降临在祁遇的头上,他意外地看着大伯离席的背影,提在心口的一口气放下些许。

他凑近了祁如信,摆出撒赖的模样:“小姑,我刚才威风不威风?你瞧司令头子那熊样儿,他要是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哼!看我不把他的头拧下来变着法的踢。”

“你不负荆请罪,反倒向我邀功来了。”

祁如信指尖点住他的额头,脸上分明带笑,学着他的语气说道,“看看是军队跑得快,还是大炮飞得快,看看是美国的飓风刮得厉害,还是咱们祁家大少爷的牛皮吹得厉害呢。

你当程孝是怕你的吐沫星子才走的么,他是怕姑奶奶手底下的枪,他贼眉鼠眼,枪可没长眼。”

祁遇眼睛一亮:“哈小姑,原来你刚才的温顺都是装得呀,从前就属你得理不饶人,就算是你没理,单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也要能把黑变作白,后来去了北平,总听不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不仅年龄变了,性子也变了呢。”

“瞎讲,什么变不变的,你道我是孙悟空么?”

“小姑,那姓程的那么羞辱你,真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一枪崩了他?”祁如信微笑,“崩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后院听到枪响,都十分关注前厅的情况,见凶神恶煞逃去,这才拥了上来,该收拾残局的收拾残局,该浇花的浇花,该撤菜的撤菜。

见人多了,祁如信站起身,拉住祁遇:“我们走。”

祁遇一愣:“去哪?”

春,悄然来到。

它藏在炮竹的尾声中,藏在愈来愈减的冬衣里,藏在上海外滩绵绵的江水间。

因军阀南下,街道上伪装的特务渐渐地少了,常有穿着蓝白布衣的学生夹着书本经过,年纪轻轻,却满脑烦忧。

祁遇自伤寒康复后,目光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为景色停留,倏尔,捉住几声娓娓动听的琵琶音,他猛然回头。

祁如信见他反常:“怎么了?”

祁遇微微失望,勉强挤出一笑:“没事,最近眼睛有点不舒服。”

二人走入了燕子州新经营的地下黑市。

祁如信换了一身镂空旗袍,赌场闷热难耐,她把裹肩取下,随手扔给了祁遇。

祁遇瞥见旗袍下被黑蕾丝勾勒住的一双**,按了按太阳穴,说:“小姑,你搞什么把戏,这儿可不是玩乐的地方。”

祁如信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抵在唇边:“嘘,你听。”

祁遇听见了,赌光家底的男人不甘的嚎叫,几句口角引起的群殴,铁和肉的声音、血和肉的声音、肉和肉的声音,当血腥撞击到香艳,一发不可收拾。

和燕子州附庸风雅的衣冠禽兽不同的是——

黑市里,只有禽兽,没有衣冠。

它毫不留情地,扒开了饮食男女身上最后一层体面。

祁遇直觉到新世界的恶意。

祁如信佯装看不到他的不自在,笑道:“阿遇,在这里,我们不用想那么多烦心事了,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像小时候一样。记得第一次去燕子州,也是我带你的吧,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呢。”

祁遇僵硬地摇了摇头,强笑道:“我已经长大了。”

“那大孩子陪小姑喝几杯解忧如何?”

祁遇妥协:“饮酒伤身,可少喝点是不妨事的。”

祁如信闻言眼眸微凉,似乎觉得面前的孩子陌生了许多。

她笑着说好,于是揽过他的肩,坐在一张真皮沙发上,酒一杯杯灌进腹中,眼神中却无一丝一毫的醉意。

祁遇虽不擅酒,可也不是小量,于是小酌了两杯,却不知为何,脑内晕胀,没留神,竟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祁如信不管他,兀自喝着,眼泪却不自主地掉进了玻璃杯中。

不知何时,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和白日不同,程司令换了一身简易的西装,八撇胡也摘了去,他人中处,生了一颗极淡的朱砂痣,衬得那唇苍白了几分。

他拦住女人的酒,手指摸向她微微红肿的脸蛋,怜惜道:“刘向那小子给你打疼了吧,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他。”

余光瞥向沙发上醉倒的青年,程孝皱眉:“你怎么带着他?”

“我大哥已经怀疑我了,想来,他决猜不到我敢在这个时候和你见面,带上祁遇,到时候也算有个证明。他被我下了蒙汗药,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祁如信睨着程孝卸掉伪装后清秀的面庞,一如多年前在一众即将被枪毙的逃兵群中发现他时那般青涩——却富有诱惑。

程孝似是瞧出了她的用意,手指情不自禁地往她裙下塞:“到处都是眼线,要不,我真恨不得飞过来,早点见到大人。”

“呵,我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冒用我的身份在祁家的地盘撒野,你当我大哥是瞎子,看不出你这个冒牌货么?”

“不知道祁先生发现他的亲妹妹是个大奸细了没有,反正我是发现了,您啊,就是勾人魂的媚鬼,勾得我骨头都酥了。”

“哈哈哈哈,我大哥当年为了不让我和魏先生在一起,无所不用其极,我所做的,不过他的万分之一狠毒,只是可惜了我那冰清玉洁的侄女……”

话说着,女人早已骑在男人的腿上,而男人也早就埋入女人的怀里,伴随着孟浪的笑叫,共度一瞬的欢愉。

醉酒的青年梦乱中呓语了一声,然后在所有人都没看见的地方,微微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

眼中,分明是噙着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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