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普济庵名字里带着“普济”二字,实际却是“富济”,要想进去还得一层一层地托关系。

何叔叔和何婶婶托招娣的公婆,招娣的公婆托徐诚的娘,徐诚的娘托徐诚,徐诚还没来得及托绸缎铺的掌柜,盼娣跟杨虎的事儿已经传开了。

同时陷入舆论风波的还有紫荆巷和杨虎老家那边的几个女孩子,别的人还可以说是捕风捉影,可盼娣是明明白白被官府带了回去的,怎么也洗不脱的。

更重要的是,事情流传开来的前几日,何婶婶偷偷给官差塞银子,要他们别苛待杨虎。

那时候她何婶婶以为杨虎只有盗窃这一项罪,想着毕竟是自家兄弟的独苗,他死了,杨家就绝后了。可谣言说,她明知道杨虎犯什么事儿,仍跟官差说是盼娣一时糊涂说错了。

这一家子里,何斌最先从同学那里听说这些。因为气不过,跟学堂里传瞎话的孩子们打架,打着打着他的朋友和对方的朋友都加入进来,整个学堂闹哄哄的,惊动夫子。夫子问清因果后,让他们两个都在家里反省,什么时候知错什么时候再去上课。

何斌怕被挨打,回去后什么事儿都没讲,第二天仍旧早起、吃早饭、背着包出门。但不去学堂,跑到城外河边看人家钓鱼。

他离家没多久,何婶婶跟邻居说闲话时,无意间从人家嘴里知道自家儿子跟别的小孩打架被夫子勒令居家反省,气得满城找他。

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回到家里便从柴火垛里抽出一根结实的树枝守在门口等着他中午回来,又看着何叔叔、盼娣、来娣不许通风报信。

何斌玩到到中午,到学堂等着小伙伴放学,跟他们一块儿回家。回去一看见柳条就知道事情不对,拔腿就往门外跑,被何婶婶揪着衣领拽进院子里。

何婶婶怕他再出去,松开他后,即刻插上门闩,再回过头,何斌已经跑到何叔叔做工的房里躲起来。

何婶婶几下没推开房门,知道门被反锁着,一时进不去,把树枝往地上一扔:“我也不打你。你且老实跟我说,为什么在学堂打架?”等了一会儿何斌还不说话,何婶婶便倚着墙胡乱猜测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准是人家说你笨,你气不过。”

“不是!”何斌气道,“我才不笨呢。”

“行行行,你不笨。”何婶婶又推几下门,还是没推开,又道,“你不笨所以回来什么都不说,白白受委屈。我要是你啊,就偏把事情告诉别人,教人家也评评理,看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何斌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用别人教我。他编我们家的瞎话,我就是要打他。”

何婶婶抱着胳膊:“什么瞎话啊?值得那样生气。”

何斌不说话。

何婶婶说:“我看你知道自己理亏,不好意思说!”

何斌说:“我没理亏!”哗啦一声开了门,气势磅礴道,“他们说我二姐在衙门里亲口承认跟杨虎那个了,还说你跟官府说我二姐一时糊涂才这么说的。”

这倒把何婶婶吓一跳,反应过来后,也看盼娣一眼,径直打开门,叉着腰站在门口直骂:“缺德少教的玩意,什么瞎话都敢传,也不怕遭报应!”

话刚起了个头,何叔叔便捂着她的嘴巴把她拽回去:“你安生点吧。”又给跟何斌说,“去关上门,快点。”

何斌连忙跑过去关上门,插好门闩,还紧紧地顶着门。他背贴着房门,脸便对着院子,看到盼娣噙着泪站在厨房门前,表情不像是被冤枉,更像是羞愧。他想说“爹,你看盼娣”,可声音低怕他爹听不见,声音高又怕外人听见,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何婶婶也挣开何叔叔:“他们在外面传瞎话,你却让我安生点?这是什么道理?”又冲到门口,揪着何斌的耳朵,“让开!”

何斌痛得龇牙咧嘴,手却死死地握住门后边凸起的木头:“不让!”

何叔叔忙过去劝解:“这可是你儿,下这么重的手干嘛!。”

何婶婶横他一眼,到底还是松开手,问何斌:“被泼脏水了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这是你们夫子教你的吗?我看你这几年书是白读了,连个是非善恶都分不清。”

正说着房间里突然传来巨大的关门声,盖过他们的吵闹。何叔叔、何婶婶、何斌齐齐回首望着院子,那里只有来娣一个人,她指着西边的厢房:“我二姐进去了。”

何叔叔跟何婶婶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冲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盼娣的哭声,倒松一口气。何婶婶安慰她,说:“这些闲言碎语,过一阵自己就消失了,你别放在心上。”

从懂事到现在,盼娣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而深刻地感受过来自她娘的爱。她也明白,如果她娘知道这传言中关于她的那部分是真的,这份爱注定会有所减损,或许还会转化为深刻的恨。所以她只是啜泣,并不说话。

哭一阵,到底还是把真相说了出来。何叔叔跟何婶婶半响没反应过来,然后便紧闭双门,对屋外的纷纷议论不闻不问。

她们一闭门,韩妈寂寞许多,想着主动去找何婶婶,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恰好过几日是邢灵的生日,她买了卤肉、猪肉、黑鱼和鸡蛋回来做饭,做好后使唤邢灵喊邢大夫回来,自己盛一些给何家送去。

敲好一阵门,何婶婶才打开门,接过这些菜:“你等一等,我还有事儿拜托你呢。”把菜放入厨房后,她回房拿一串铜板,不好意思地塞进韩妈手里:“我们家米缸快见底了,麻烦你帮我们买点。”

“邻里邻居的,这么客气干嘛。”韩妈收了钱,跟何婶婶说,“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就是真有什么,日子不还得照样过嘛。盼娣还小,以后日子长着呢,总有活路,不一定非要去做尼姑……”

何婶婶听不得这些话,借口“锅里还煮着饭,我得去看看”关上门。

吃饭的时候,邢大夫坐在主位,邢灵坐在他的右手边,韩妈坐在他对面。四四方方地八仙桌不协调地空出一个位置,如果邢灵的母亲还在,那就是她的位置。

邢大夫失落地望一会那张空椅子,收回眼神,从袖间拿出一根简朴的木簪子,替邢灵绾上头发:“我们不比富贵人家那样讲究,这样就算及笄。”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时间真快,转眼你就及笄了,你娘要是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高兴。她临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千万嘱咐我要好生照顾你,还让我给你找个好人家,省得嫁过去受人欺辱。”

邢灵抬手摸着脑后的木簪子:“好好的干嘛说这个?”

邢大夫只当她恋家,笑道:“怎么就不能说了?姑娘家到了年纪,就是要嫁人的,你瞧招娣,与你差不多大小,不是也嫁人了吗?”

“她是她,我是我,不一样。”邢灵说着垂下眼睛,想要捋往日垂在肩头的头发,可那头发早被挽上去,她捋了个空。

“说是这样说,实际还早着呢。”韩妈把筷子塞进她的手里,“吃饭吃饭,我特意吵的鸡蛋,又加了几滴麻油,可香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邢灵一想到要嫁人,心就难受的厉害,这顿饭是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勉强把碗里的饭吃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书却没心情看,只好拿起墨条研墨。

邢大夫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

这间屋子原来是他的,在邢偷偷灵出城、淋雨生病的时候,邢大夫怕她感染韩妈,将她暂时安置在这里,想着等她病好就搬走。谁知事情一波三折,到现在也没搬走。

放眼望去,这屋子已经布满邢灵的痕迹——床上是她的青绿色被褥、蚊帐和一把枯黄的蒲扇,床边挂着她的换下来的衣服,衣柜里装着她最近几个月抄的书,桌上是她的笔墨纸砚、俞夏借给她的《史记》和一张写满簪花小楷的宣纸。

邢大夫拿起那张纸,上面工工整整地抄录着《商君列传》里的内容——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谓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纸上的簪花小楷清丽漂亮,邢大夫不相信短短数月间邢灵便由豪放派改投婉约派,问:“这是你写的?”

邢灵“嗯”一声,放下墨条,抱起桌上厚厚的《史记》:“我得把这些书给俞夏送回去,爹你在这里稍坐一会儿。”说着逃也似的走了。

这次她没有交给门人,而是自己进去。这一进去才知道,立人学堂已被一道月门隔成了两部分。前院是教书的地方,后院的池塘、假山、屋子、小楼是那位老夫子跟俞夏住的地方。

邢灵在门人的带领下穿过那道门,走过九曲桥,进入俞夏住的小楼。

这间屋子抵得上邢家三间屋子。右边被屏风挡住的大约是床铺,正中间放着待客的桌椅,左边是书桌和满满当当的书架,房内各种家具摆设无一不是精妙绝伦。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两旁的对联是“东园载酒西园醉,南陌寻花北陌归”,一派悠然。

俞夏坐在书桌前写字,面前的小香炉里徐徐飘出轻烟,熏得房间一股清香。见门人引邢灵进来,他停笔起身:“书房在二楼,我带你过去,你再挑几本书。”

二楼放着十几个书架,每个书架上几乎都规规矩矩地排满了书。邢灵挑花了眼,干脆问俞夏:“你觉得哪本书比较好看?”

“总看些阳春白雪的东西也不好,试着看点通俗的书吧。”俞夏在书架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册厚厚的《西游记》给邢灵,“这本书一共有二十六册,这里是一部分,你慢慢看,不着急。”

邢灵抱过书,问:“我可以留在这里看吗?”她现在不想回去。因为如果回去的话,她爹肯定要说“女孩子哪儿有不嫁人的”之类的话,不如留这里清净。

迟疑片刻,俞夏答应下来:“可以,我一会儿派人过去跟韩妈说一声。”

这里离学堂不远,孩子们读书的声音顺着风儿飘过来。邢灵侧耳,只听得呜呜啦啦,听不清具体是什么。她笑了笑,翻开《西游记》,还没看清书上的字儿,便想起一件事儿——既然孩童在读书,俞夏为何在这里?她抬头问俞夏:“你不教书吗?”

俞夏已经走到门口,听她这么问,回身笑道:“我师傅怕我把他们教坏了。”

他走后,邢灵认真读起书来。往年庙会时,她也去凑热闹,听过几回说书,知道师徒四人的名字以及“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零碎的故事,此时捧书细看方知有许多细微精妙之处不曾了解,于是看得饶有趣味,太阳落山也没察觉。还得俞夏握着烛台上楼提醒她:“天快黑了,小心使坏眼睛。”

“天黑了吗?”邢灵如梦初醒,环顾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后,连忙合上书抱在怀里,“这本我还没看完,就先带回去了,回头见。”

到家门口,韩妈的声音正好响起来——“吃饭啦。”也不需喊名,邢灵就知道叫的是她,连忙应一声。

见她进门,韩妈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天要黑的时候就回来,别让我喊你,你一回也没记心上。”不待邢灵辩解,又说,“你小赵嫂嫂的弟弟刚过来,说他们家掌柜的已经跟普济庵说好,交六两银子就收盼娣做弟子。”

“要六两银子?”邢灵惊讶道。她原以为寺庙、庵堂都是不收钱的,想进就进,想走就走。

韩妈说:“六两银子还是少的呢。要不是人家做中间人,估计十两银子还打不住呢。你何婶婶也不嫌多,已经把钱给了,还找瞎子算哪天是出门的好日子。瞎子说后天就很好,错过后天还要等一个月,所以盼娣后天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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