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诚知道邢大夫不喜欢他。
镇上的规矩,女方答应定亲时,男方会买糖、瓜子、干果之类的东西,由女方分给街坊邻居。孟娴和薛有为便是这样,可是邢大夫答应下婚事时,却说“糖、瓜子之类的东西就免了”,媒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邢大夫面上也有点尴尬,仍旧说:“事只是先定下来,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不必要声势浩大。”
徐诚也知道邢大夫不满意他,是因为他们家太穷了。
虽然他自认为自己家在这镇子里还算可以,至少不是穷得叮当响,但跟邢家还是有差距的。不说别的,邢家的房子就比他家大一倍,里面的桌椅板凳、布置摆设也比他们家好上许多,从内到外都透着文雅气。
因为知道邢大夫不满意他,他娘说孙大夫的儿子和邢灵见过面时,他立马就往婚事上面想了。气邢大夫,更气邢灵,故意不过去看她,等着看邢灵会不会主动来找他。
一等就是小半个月,邢灵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又验证了徐诚知道的另一件事儿:邢灵对他的喜欢微乎其微。
就像他对邢灵说的那样,“见了七八面,才渐渐熟起来,还是朋友义气“,后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他提亲。他提亲,她那边犹犹豫豫好几天没回消息,好不容易答应,又那么低调,生怕别人知道。订婚以后,也是一副怏怏不快、失魂落魄的样子,有时候说着话,魂儿就不知道跑哪了。
徐诚何尝不恼?恼又怎么样,总不能退婚。邢灵大多数时候都对他平常,偶有几个体贴周到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柔光,温婉美丽。哪怕只为这几个瞬间,他也不肯放开手。
越不肯放开手,越怕邢灵反悔。怎么办呢?只好买点东西讨好她。
邢灵喜欢的,他不是清楚地知道,却也猜得出来,无非是诗词歌赋、笔墨纸砚、香囊手帕一类的物品,再有就是不常见、有意趣、又文雅的东西。徐诚得空就四处搜寻,三五天内送来了好几样,样样精致小巧,还不算贵。
起初邢灵还收,绞尽脑汁买别的东西回赠他,渐渐地想不出回赠什么,直截了当道:“徐诚,你送我的东西都能堆起来了,以后不要再送了好不好?”
徐诚放下怀里抱着的茉莉花盆栽:“你不喜欢吗?”
邢灵说:“喜欢,喜欢极了,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回礼。”
徐诚拍拍身上的灰:“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回礼?”他的心揪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下来,低头搓着手上的泥土,那样子倒有点儿像韩妈的丈夫。
邢灵到客堂给他倒一杯水,双手奉给他:“不回礼,难道要我占你的便宜吗?我才不呢。”
徐诚笑一笑,喝了那杯水,牵着邢灵的手:“占我便宜又怎样?我乐意。”
“我不乐意。”邢灵把手抽出来:“我不想让外人说闲话,说什么人还没嫁呢,礼物就收了一堆了。”
她拉着徐诚的手腕到厨房的水缸边,舀起一瓢水,慢慢地浇下来。徐成洗了手,邢泠又把身上带着的夏布手帕递过去,徐诚擦了手,顺便把手帕收到怀里:“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邢灵说:“你刚擦了手,手帕还是湿的,不如你顺便洗干净了,搭在晾衣杆上晾着。”
来得勤也有一项好处,韩妈盯得没那么严了。譬如现在,韩妈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即便竖起耳朵,这里的动静听得也不真切。
徐诚把手帕搭在晾衣杆上后,回头看韩妈的房间一眼,笑着握了邢灵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搂在怀里。往日都是跟邢灵闹着玩,她一挣扎,徐诚也就松开手,今日不愿意松,紧搂着她:“阿灵,你待我越好,我就越怕你悔婚。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
邢灵愣住:“这话怎么说的?”
徐诚说:“你明白这话怎么说的。我却不明白,你不愿意成婚,当时为什么让我提亲?”
早在她提出让徐诚提亲的时候,事情已成定局,邢灵心里有数,所以当时不管她爹怎么问,她都一口咬死说答应。徐诚多少会看出端倪,会过来问她,她也猜到了,还提前在想好说辞——“婚姻是人生大事儿,自然要慎重,何况我不是答应了吗?”
唯独没有想到,徐诚哪怕心里委屈,很不理解,还是温柔地询问,不是质问。
她似乎低估了这件事儿对徐诚的伤害。
见她沉默,徐诚松开手:“我可以退婚的,如果你想的话。”
“我不想。”邢灵坚定地望着徐诚,“你发誓绝对不会悔婚。倘若我悔婚——”
徐诚打断她的话:“不要发誓,我不想不好的事应验到你身上。我想要的是,你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显然,她做不到,至少目前是这样。徐诚苦笑一声:“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你能像现在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绸缎铺还有事儿,我不能久待,这就走了。”
邢灵伸手想留他,错过他的衣袖,不好意思说什么,眼见他推开门走远了。
邢灵总觉得对不起他,这种情绪久久不能消散,索性到去绸缎铺找他。
绸缎铺的生意还不错,三三两两的顾客在挑布料,徐诚在一旁介绍,余光看到她走进来,眼睛一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马上又低垂着头,认真招待客人,不理她。
邢灵也不打扰他,独自看着台面上放着的布,偶尔目光落在徐诚身上。徐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她又会下意识低头躲开。即便有不认识她的,看到她和徐诚眉来眼去,也知道她是认定要徐诚介绍布料,不过来相扰。
等这位顾客买好布料离开,徐诚冷着脸走过来:“你怎么突然来这儿?”
邢灵冲他笑一笑,他也不自觉地被勾着笑起来,不再故意装不高兴。
邢灵挽着他的手臂:“过来给你们送一单生意。”怕被人家看到,挽这么也就松开了,正色道:“韩妈说,冬天到了,要给我做身新衣裳,用什么布料让我自己过来挑。我哪会挑啊,还是你替我挑吧。”
徐诚笑着把她的手推开:“哦,原来是考我来了!”他心里早知道该选什么,不想让她选好以后立刻走,特意选了几样艳丽的颜色,惹得邢灵频频摇头。
掌柜的在一旁看着,不禁皱起眉头,推开徐诚,带着邢灵到水绿色的布料前,正要介绍,有个识趣的小二附在掌柜的耳旁说:“这姑娘是隔壁邢大夫的女儿,和徐诚订了亲的。”
听说徐诚托媒人提亲的时候,绸缎铺里人人都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邢家什么人家,他们徐家什么人家,配吗?谁知道邢大夫还真答应了,只是答应得不太体面。
那段时间到现在,他们可没少盘问徐诚、打趣徐诚,还开玩笑说“什么时候把你那媳妇儿带过来我们瞧瞧”。徐诚只是笑,他们还猜邢灵是不是不漂亮,所以才不得不下嫁。今日一见,才知道是个肌骨莹润的俏丽美人。怪不得徐诚宁肯下午来迟挨训斥,也要抽时间去见她,忙得陀螺似的。
掌柜的笑道:“原来是邢大人的爱女,好几年没见,出落成大姑娘了,我都认不出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爹出远诊的时候,常把你放到我们这里,让我们帮忙照顾着。”
邢灵笑道:“记得,我记得那时候在这儿吃了好多糖。”
掌柜的笑道:“可不是嘛。”对徐诚说:“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是个哭包。好像那时候她娘刚去世没多久吧,她特别害怕她爹也不见了,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会儿看不见就鬼哭狼嚎的,能哭一个多时辰。
“刚开始放在我们店里的时候,哭得整条街都能听到,把我们店里的客人也烦跑了好几拨。
“后来再放过来,她爹顺手就给她塞把糖,让她慢慢吃,糖吃完,人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再后来熟悉了,还把糖分给我们呢,一点不带含糊的。”
掌柜的像看自己女儿一样看着邢灵:“时间过得真快,这就成大姑娘了,完全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徐诚,你继续陪着你媳妇逛吧,我就不打扰了。还有你们,眼珠子都收一收,小心一会儿徐诚吃醋了。”
邢灵听到掌柜的说小时候的时候,是有点想哭的,笑着忍住了,听到他对店里的伙计这么说,不禁笑起来。脸也红了,像夏日的晚霞。
徐诚也是,连忙引邢灵到角落:“他们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
邢灵说:“难免的嘛,我不生气。”
名字起的是绸缎铺,实际上麻布、棉布等布料都卖,不然仅凭绸缎的利润,也活不下去。
徐诚带她往回走,指着淡青色的棉布:“这个颜色不错。若是做春秋外衣,花啊草呀绣在哪儿、怎么绣,你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来。若是做冬季的衣服,穿在里面,不用那么精细,直接裁,也很好看。”又带她走到铺子中央,指着银紫色、织着簇簇小花的绸缎,低声道:“我早就相中了这个,文雅娴静,只是价格略有些贵。”
这两件料子都好,邢灵喜欢,问过价钱,去医馆找她爹结账。她爹正忙着诊治病人,没工夫理她,邢灵坐一旁等着,见她爹闲下来,才过去跟他说已经选好了料子,要做一身衣裳。
邢大夫带她到内院自己住的地方,没直接给她钱,而是问:“现在满意吗?”
邢灵茫然:“满意什么?”
邢大夫说:“你说呢?他们那个掌柜的,说话跟打雷一样,我老远都听到了。”
邢灵笑着低下头:“他呀,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
从前小小的姑娘,一转眼就跟自己一般高,眼看着便要成婚,再过几年也要做母亲了。邢大夫这么一想,也感慨万千,笑道:“这些日子徐诚老去找你,接触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他的好了。他老去找你,店里的事儿不大上心,他们掌柜的心里不大高兴,私底下还训斥了他一顿。你要买料子做衣服,就挑些贵的,也算是回报了。”
邢灵说:“我知道。”
邢大夫又说:“但是有一件事儿,我得提前跟你说清——今年做了衣服,明年可就没有了,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撑不起你一年一套新衣服这样的开销。”
邢灵点头:“我知道。既然在绸缎铺里挨骂,你为什么不直接收他做徒弟呢?反正早晚要收他为徒,不如趁早不趁晚,就近选个好日子吧?”
邢大夫笑道:“你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这会儿欢天喜地说婚事不会变,一会儿出了门说不定就要后悔,到时候再埋怨我不劝着你,我可怎么办呢?”
邢灵说:“我不会变的。”
邢大夫说:“那就不要急,一步一步慢慢来。你们成婚以后,我再收他为徒,我们两个都不会损失。现在收他为徒,后面你不愿意也不好意思改主意,这是对你不好,你真改了主意,那就是给我出难题,我要是把他赶出去,我成什么了,我不把他赶出去,你们两个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犯恶心,何必呢?等一等吧,从今年到明年,左不过三四个月,急什么,是吧?”
邢灵还想说什么,邢大夫直接说:“这些日子,我也想过了,逼着你做不高兴的事儿,你整日给我摆脸色看,对我有什么好?万一你先不开,以后谁给我养老啊,你说是不是?你现在愿意嫁他,这很好,要是后来不愿意了,不要想着已经订婚,就不能反悔了。你尽管反悔,有什么事儿我来担着,我是你爹,我就应该是这样的。”
邢灵心潮起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叫了一声:“爹。”
邢大夫笑道:“这话也就我们私底下说说,你可别告诉徐诚,他听了心里要不舒服的。万一记着这件事儿,以后不给我养老,我可靠谁呢。”
邢灵说:“靠我,我给你养老,老话说得好,‘养女防老’!”
邢大夫说:“放屁!”问她:“你要多少钱?”
邢灵说:“你给多少,我要多少。”
邢大夫哼一声:“我给你一百两,你也要?”
邢灵笑道:“你拿得出来,我就接得住。”
邢大夫说:“胃口还不小呢。这样吧,我也不给你钱了,你只管过去扯布,让他们掌柜的过来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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