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回俞夏,他漫无目的地一路向北走,遇山攀登,遇庙烧香,遇水泛舟,除了偶尔放心不下老夫子和邢灵,一路上还算自在。
这日天气晴好,他立在船首,面前一轮西瓜瓤一样的大太阳正慢慢地滑向山后,霞光将周围的云彩染成橘红色,娇艳美丽,耳旁是船桨滑动的哗哗声,回首看时,荡开的波浪像丝绸一样,在黯淡霞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算算日子,出来将近半个月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风儿送过来袅袅的丝竹声,依稀还有唱曲的声音,离得远,只能听清大概,不知唱的是什么。
船夫耳朵尖,见俞夏凝神静听,特意将船往唱曲的船那边靠。于是俞夏耳朵里的丝竹之声渐渐地近了,词也越来越清晰——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荒唐,清歌动人肠。这原是晏叔原的词,末一句原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唱曲改了以后,全无清雅别致之意,变得俗之又俗。
俞夏只要让船夫把船划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唱得好,赏!”顿时笑道:“伯恒好雅兴。”
话音刚落,荆伯恒穿着枣红色的箭衣从船舱里走出来:“哎呀,俞夏,你怎么在这儿?我们有日子不见了。”
俞夏说:“可不是嘛,总有两年了。我记得你从前是在两广做官,如今怎么到这儿了?再也想不到会在这儿碰上你。”
荆伯恒说:“前些日子刚调过来的。”朝他招着手:“俞夏,你来我的大船上,我们靠岸吃饭去,席间好好谈谈这几年的事儿。”
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自从各自得了官职,到不同的地方赴任,便再也没见过。这两年里,荆伯恒成了婚,新添了孩子,又升了官,人老成许多,跟俞夏完全是两个样子了。俞夏看着他意气风发,心里不免有些羡慕,转瞬又想到辞官后四时之景看了不少,江南水乡的景致也领略许多,不算白费,又心平气和了。
荆伯恒有要事儿按耐不住想要告诉他,所以这次的酒席只有他们两人,没有陪客。共叙契阔,酒酣饭饱之际,他步入正题:“若不是今日有缘碰到,过些日子我还要去找你呢。”头伸过去,带着一身的酒气,悄声笑道:“你得罪的人马上要倒了,你们家似乎也有点慌了,说不定这些日子就要派人过去找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俞夏一怔,说:“凉拌。”
荆伯恒笑着饮一杯酒:“人家真来求你了,我不信你能袖手旁观。”顺手也给俞夏倒了一杯。
俞夏饮了酒,笑道:“为什么不能?我不过是个小妾的儿子,肩上没有兴复家业的责任,即便考取了功名,又算什么?这话你应该也从别人嘴里听过吧?”
荆伯恒说:“你娘这会儿后悔莫及呢。”
俞夏说:“现在追悔莫及有什么用?早知有今日,当日何必逼我替他们做那些腌臜事?我不答应就各方施压,不知打点了多少银子,终于把我换到别的地方,换上他们自己的人。这就罢了,还处处刁难,让我给上官端茶倒水、迎来送往,稍有错处就劈头盖脸一顿骂,逼得我辞了官职,给了几万两银子就随我去了。这些事儿你也知道吧?”
荆伯恒点头:“这事儿他们做的确实不地道。”
俞夏一挥手:“随便他们怎么做,我现在无所谓!不死,大家各活各的,死了,黄泉路上还有个伴,怎么样都好,我不在乎。”
荆伯恒笑道:“我也是跟我爹这么说的。那时候把事情做绝了,这会儿想和缓可不是容易的,还劝他别趟着潭浑水。你猜我爹怎么说,他说‘我知道俞夏心里多半还想着那个姓陶的,只要俞家肯松口,这事儿只怕也容易。’”
俞夏冷着脸说:“别想!”
荆伯恒说:“他说那话以后,我也劝他了,我说‘哪怕是个劫,十几年也该过去了,总不能缠一辈子。若他们一定要她出面,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劝了三四次,他才死心,好歹没三下里送信商量这件事儿。俞夏,我认真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打算重回官场了?我的官是捐的,不比你,是自己考出来的,寒窗苦读十几年,好容易考取了功名,如今又这样放弃,不遗憾吗?”
俞夏笑着反问他:“五柳先生辞官归乡,会遗憾吗?张季鹰命驾而归,会遗憾吗?他们都不会遗憾,我一个普通人遗憾什么。”
荆伯恒见他意志坚决,笑道:”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劝你了。你也别怪我今天絮絮叨叨说这些话,不说这些话,以后父亲问起来,不好交代。”
交谈着些时候,月亮已经挂在天上了,荆伯恒想要留俞夏在自己府里住,俞夏不肯,只要派人送他回客栈。荆伯恒原说明日陪他逛一逛,俞夏说挑送左邻右舍的礼物就预备走了,便乘着轿子满城挑东西。
点心、荷包之类的自不必说,俞夏还进了玉器店,左挑右挑,选中一对镯子,通体白色,石头一样,有一小段飘着丝丝的墨绿色,还有一大段的橘黄色。
荆伯恒一看这镯子,就知道事情不对了,特意又多请了几天假,说要过来看看俞夏那个学堂长什么样。俞夏不好推辞,带着他到这里,把他安顿好以后,趁他还忙,嘱咐小厮几句,立刻拿着买来的东西去见邢灵。
邢灵想着俞夏差不多该回来了,也该复习复习功课,终于拿起一本书,书是打开了,一点也不想看,推开窗子,撑着脸,看着隔壁赵婶婶家的樟树,脑子里胡思乱想。招娣、盼娣、徐姐姐的事儿接二连三在他脑海里冒出来,一团乱麻,什么也想不明白。
俞夏拎着一大、一小两个方盒子,推门进来,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有认真看书学习吗?”
邢灵一面起身迎他,一面不好意思道:“我做了很多别的事儿。”
“也好,就当休息休息了,我出去这一趟也算休息。”俞夏把大方盒子放在客堂的桌上:“这是我买的糕点,各家各户都有,别人家的小厮已经送过去了。”又把小方盒子递给她:“我路边见到的,感觉与你十分相配,特意买来送给你的。”
邢灵见了那镯子,笑道:“若是手帕、香囊、扇坠之类的玩意,我还能收,这么大一个镯子,我若是收了,我爹肯定骂我缺心眼。”
俞夏说:“大又不代表贵,送给你的东西我怎么敢买贵的?当然了,太便宜也不行,好不容易路边寻了一个这样的,东西又好看,价格又适当,你当真不要吗?”他特意顿了顿,等邢灵的反应,见邢灵摇摇头,便说:“你不要,我留着也没有用,那便扔了吧。”
邢灵心疼道:“好歹值几个钱,扔了多可惜啊。”
俞夏拿起镯子看了看,望着邢灵:“那你要吗?”邢灵仍是摇头,他叹一口气,低着头道:“你不知道,给你买东西最费脑筋了,贵的不行,便宜的也不行,一直寻不到合适的,直拖到最后一天,好不容易挑到这么一个,想着你八成喜欢,谁知道送来了还是不喜欢。下次我再出去,你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这样总不会出错了。”
邢灵说:“我喜欢的,但是我怕我爹说我。要不这样,你拿这镯子去给我爹过目,我爹要是同意,我二话不说,肯定收。”
“你都这么客气,何况你爹?”俞夏把镯子放回盒子,盖上盖子,余光瞥到手上戴的朱砂手串,取下来在半空中晃了晃:“这手串是我从寺庙里求来的,本身不值什么钱,难得的是请大师开过光,最能安神辟邪,这个你总不至于还拒绝吧?”
她不爱戴首饰,从前招娣、孟娴穿珠子手链时也送过来几串。她初时还很喜欢,日日戴着,后来看厌了,随便找个角落一塞,想不起来便罢了,想起来就要拿剪刀把线剪掉,留着珠子玩,玩没几天,珠子全丢了,这就干净了。
邢灵知道这串红珠子也是一样的下场,接的时候便明说:“这手串在我手里,活不过一年,要么就丢了,要么就被我剪了,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俞夏说:“那有什么好心疼的?大不了再去求呗。别说一年,你就是现在、立刻、马上剪了,我也不说什么。”
邢灵说:“我才不那么糟蹋东西呢。”低了头,用手帕裹着还带着俞夏余温的手串,放到抽屉里面。看到桌上的书,想起前些日子找徐诚,看到他正在看的书,问俞夏:“夫子,你书架上有没有叫什么鉴什么纲的书,具体什么名我也记不清了。”
俞夏想了想,问:“《通鉴纲目》吗,朱文公写的?”
邢灵记得文绉绉的“朱文公”这三个字,连忙点头:“对,就是这个。”
俞夏说:“这个自然是有的。你看这个做什么,想学着做文章吗?”见邢灵不明白,解释说:“学堂里的学生在读过《四书》和《五经》之后,再读《左传》和《古文观止》、《纲鉴》,便开笔作文了。你看这个不是为了写文章,那是为了做什么?”
邢灵说:“我不做那个,我看着玩。”
正说着话,又有一个人从门口走进来,邢灵转头望去,确定自己不认识他,面上有些茫然。俞夏见荆伯恒,低声向邢灵介绍了几句,嘱咐她近日不要去学堂,把镯子的盒子放进怀里快步出去,拉着荆伯恒往外走:“虽说乡下规矩不比我们那里严苛,但是人家姑娘的面,你轻易还是不要见。”
荆伯恒回头,冲邢灵笑一笑,扭头问俞夏:“这姑娘就是你们学堂那个独苗?还挺漂亮的。”
俞夏皱眉:“独苗?亏你能想出来这个词!”
荆伯恒说:“我虽然文采不好,基本的素养还是有的,你别小瞧人。”饶有趣味地盯着俞夏:“我听人家说,你只要不在家,又没交代去向,准是去过来找这位姑娘了。你找她找那么勤做什么,别是喜欢人家?我刚才看到那个装手镯的盒子了,人家不要是不是?看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怎么样,我还是有文化的吧?”
俞夏哭笑不得:“是,你有文化,可你眼睛不大好。她一个还没长大的黄毛丫头,我喜欢她做什么,我是想拜她爹为师,所以才待她不同的。再说,早有婚约在身,婚期就在明年。”想到邢灵要嫁人,还是那个毛手毛脚的人,俞夏心里便不是滋味,眉头也皱起来。
荆伯恒看见了,笑道:“说你不幸运吧,这么多年过去,总算又遇到一个动心的人,还就在眼皮子底下。说你幸运吧,人家又订婚了,眼看着就要成婚。今年到明年,不过三四个月之期,你打算怎么办?”
俞夏说:“什么怎么办?我又不喜欢他,你少在这儿乱点鸳鸯谱。”
荆伯恒撇撇嘴:“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她年纪比你小,嫌弃你老,对不对?”
俞夏瞪他一眼:“再这么胡说,我就要赶你走了!衙门里那么多公事等着你,你倒好,告假过来胡说八道。”
荆伯恒说:“兄弟我是一片真心为你,你别不领情。你是个什么人,你自己清楚,她嫁给你,难道你会对她不好吗?若是嫁给那个人,那可就不一定了!何况她一个女孩子,在有许多男孩子的学堂读书,在外面的名声,和她订婚的那个人未必就不知道,如果知道还要娶,那一定是别有用心了,你就放心把这个独苗交给人家摧残吗?”他拍拍俞夏的肩膀:“依我看,这件事儿是你自己作的孽,少不得你以身入局,救人家出水火。”
俞夏也拍拍他的肩膀:“依我看,你这一片真心用错地方了。我若是能娶不喜欢的人,这会儿早有夫人了,还轮不到她。一个黄毛丫头,你干嘛非想要我娶她呢?”
荆伯恒横他一眼:“因为我不瞎,我看得出来你对她的情意。你现在就嘴硬吧,嘴硬到最后,有你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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