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大夫在医馆里好好地坐诊,忽然被官差请到了衙门,说是知县老爷的公子生了病。
进了知县老爷公子的房间,还没来得及诊脉,便见那公子跪下来,邢大夫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搀扶,谁知那人又重又滑,跟一滩烂泥一样,刚扶起来,又落到地上。
他这边扶,说:“使不得,使不得。”那边知县还在拉他,说:“使得,使得,有什么使不得的。”那公子还一直想跪下磕头,屋里乱成一锅粥。
后来,知县硬把邢大夫拉到一旁,那公子顺顺利利地连磕了几个头,说:“求岳父大人救命。”
只这一句话,邢大夫心便凉了一大截,四下一看,屋里丫鬟小厮一个也没有,只有他们三个,便知道事情大不对,慌里慌张地往外逃,又被知县大人拽住了。
知县老爷拽着邢大夫的胳膊:“你道这病怎么来的?说起来也是一段孽缘。他一向不住在这里,前些日子难得回来,出门买东西,从医馆门前经过的时候,看见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拿着一封信,当下便看呆了,回来后更是念念不忘,茶饭不思。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告诉我,还是常年跟着他的小厮把这事儿说了。派人一大厅,才知道那姑娘是邢大夫您的女儿,还未成婚,所以今天特地请您过来,看您能不能成全。”
邢大夫急得满头是汗:“虽然并没有成婚,可是早已定了人家,怎么能反悔呢?再说了,小女年幼无知,性情顽劣,我们家又是寻常人家,哪里配得上贵公子呢?还请你们另寻好人家的姑娘吧。”
知县老爷说:“性情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样貌好。至于退婚,我说句实在话,如今这世道不比从前了,退婚的人一抓一大把,前些日子我这里还审了一个案子。退婚无非是钱的事儿,我们给徐家二百两银子,还怕他不答应吗?邢大夫,您回去好好劝劝您女儿吧,我们说通了徐诚,过些日子便去下聘。”
又说了几句话,邢大夫才被放出来,当下也不回医馆,直接回到家里。邢灵正在厨房里做饭,跟韩妈说说笑笑,见他回来,茫然道:“怎么了?”
邢大夫路上已经想通了,骂她有什么用,这件事儿对她来说,何尝不是无妄之灾呢?当下叹一口气,对韩妈说:“别做饭了,她外祖母那里送信过来,说是不好了,你快替她收拾几身衣裳,我去租马车,这就要走了。”又特意叮嘱韩妈:“这事儿你对谁都不要声张,若被我发现消息传了出去,以后便不用过来了。”
交代完韩妈,他到学堂将事儿原原本本地对俞夏说一遍,问俞夏借一辆马车,还打了一个五十两银子的欠条,让他拿着欠条到钱庄里兑钱,拿着这笔钱处理后续的事情,俞夏自然答应,同时心里猜测这是他们家的手笔,只是没敢告诉邢大夫。
邢大夫还回医馆一趟,不动声色地把房契、地契等值钱的东西藏在怀里,再回到家里时马车已经停好,邢灵面带愁容地坐在上面,掀开帘子向外望。邢大夫也坐上马车之后,车夫立刻挥着马鞭,带着他们出城去了。
当天昼夜不停,一直走到百里开外,邢大夫才稍稍放下心来,把事情的真相对邢灵说了。
邢灵问:“那徐诚如果不退婚呢?”
邢大夫说:“不退婚那就等呗,等时机成熟了再说。”
邢灵又问:“什么时候算时机成熟?”
邢大夫说:“等知县老爷调走,他们一家都跟着离开的时候吧。”
邢灵不耐烦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邢大夫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啊,看天意吧。”
外祖母家做生意的,比邢家富庶得多,因此明里暗里有点瞧不上邢家。邢灵也感受得到,所以住了几天后就闹着要走,邢大夫当然也不愿意住,匆匆租定一家院子,开始摇铃串巷,治病救人。
邢灵也知道这样骤然出走对于他们家来说是一个怎样的打击,自然而然地接过家里零碎的活计,每日洒扫做饭,冬季的衣服太重,不好洗,基本都是邢大夫洗的,邢灵只洗一些贴身的衣物。
闲的无聊的时候便找手帕刺绣,好在刺绣不错,来找她帮忙绣东西的人也不少,偶尔能挣一两个钱,补贴家用。
大约住了数月,过完年,俞夏坐着载着七八个大箱行李的一队马车过来。到邢家租的房子门口,俞夏下了马车,说:“我得了一个官职,要到北边赴任,顺路经过此地,想着你们不一定什么时候,顺便让人把你们家的东西收拾好,装在箱子里面带过来的。邢灵的衣服、鞋袜在这一个半箱子里面,还有半个箱子装的是邢大夫您的东西,余下的便全是我的东西了。”
邢大夫手扶着箱子,想到过去平静祥和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不禁有些唏嘘,叹一口气,对徐诚说:“这些东西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在家里放着就是了,何必送过来呢。”
俞夏说:“这都是日常能用的东西,送了过来,也省得你们再添置。”扭头对邢灵说:“我带了好多书,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留几本闲的时候看一看。”
邢灵问他:“徐诚怎么样了?我走的时候还给他留了一封信,说是很快就能回来,想不到再也回不去了。”
俞夏沉吟片刻,说:“我自作主张,把徐诚下聘的五十两银子还了回去。他若是愿意等,那自然很好,若是不愿意,拿这这些银子娶别人也没什么,总不能被你耽误了,你说是吧?”
来的路上,他还怕邢灵生气,想不到她神色平淡,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在朝朝暮暮?’”
俞夏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我走的时候特意跟徐诚知会了一声,徐诚也写了一封信送给你。你爹留下的五十两银子我也自作主张还给徐诚了,他只收了二十两,剩余的三十两说是一半还给邢大夫,一半还给我。韩妈的工钱也结清了,我走的时候,她还在家里住着,说是等她丈夫来接。她离开以后,学堂的人会帮忙照看屋子,能租出去那就租出去挣点钱,租不出去空着也不怕,反正有人定期过去打扫,也不会放坏了。”
邢大夫感激道:“我们走的匆忙,好多事儿没法处置,麻烦你了。”
俞夏说:“那有什么麻烦的,都是邻居,互帮互助应该的。”又扭头看着邢灵:“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
邢灵把最近的事儿大致说了,俞夏因道:“反正在这里还没有定下来,不如跟我一块儿到北边吧,我们三个人一块儿,也好做个伴。那边要是不忙,我还可以跟邢大夫学习医术,这样以后辞官还有事情做。”
不等邢大夫回答,邢灵便说:“我们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又刚跟邻居熟悉起来,就不去麻烦你了。”
俞夏说:“我不但不嫌麻烦,还巴不得呢。”把邢大夫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邢大夫转头看着邢灵,神情由毫不在意转为深思。
邢灵立刻知道不好,笑道:“那不就乱套了吗?”
邢大夫问:“怎么乱套了?”
邢灵说:“称呼乱套了呀。我喊他夫子,他又喊你师傅,有这样的吗?如果你以后教我医术,那他既是夫子,又是师兄,既不更乱了?”
邢大夫和俞夏都笑起来,俞夏说:“我又没有受过你的礼,你喊我夫子,只是出于礼貌,大不了以后别这么喊了,照旧喊我俞夏。”
邢灵摇头:“夫子就是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自己也觉得不对,停住望着俞夏:“怎么感觉越来越乱了?你要是父,我爹是什么,你们俩又不可能是平辈的。”
邢大夫说:“现在没有乱就好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俞夏在这里逗留了几天,临走的时候便把邢大夫和邢灵也带上了。邢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相当震惊,邢大夫说:“合上你的嘴巴,好好收拾东西吧,所幸在这里住的时间不多,没有添置什么东西,收拾起来比较快。”
转眼到了俞夏任职的地方,俞夏租了一个三进的院子,第一进会客,第二进自己住,第三进家里的奴才住,邢大夫和邢灵租下的房子紧邻着俞夏的房子,也不用自己洗衣、做饭,直接用俞夏的奴婢,每月象征性地给俞夏一笔钱。
邢灵原来想着读书写字,可是邢大夫突发奇想,让她学习医术。于是她便每日跟着邢大夫摇铃串巷、治病救人,每天还得背药方,背不过来就打手心。好在她是个勤勉的人,几乎没有被打手心的时候。
难得有一次,她自己心里也不觉得什么,俞夏担心她不高兴,还特意过来劝她,说:“大夫不比别的职业,若是不小心,会出人命的,自然要严谨些。你爹对你严格,既是对你负责,也是对病人负责。”
邢灵不耐烦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背不过来,那是我自己没有用心,该打,我不生我爹的气,只是气我自己为什么背不下来。夫子,你要是没什么事情就出去吧,别耽误我背书。”
不过,跟俞夏住在一起也有一个天大的好处。他跟老夫子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有书信往来,她和徐诚的信也能互相搭便车,所以虽然许久没有见过,彼此在心里还是不感到陌生。
邢灵觉得,大概过个三五年,等那个“灭门的知县”调到别的地方,她就可以跟她爹一块儿回家,和徐诚成婚了,徐诚一定会等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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