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安将花束放在母亲墓碑这侧,细心擦拭着面前的石碑。
擦完一半,他不大愿意打理剩下的半边墓碑。
那上面雕刻着已经掉漆蒙尘的五个字:慈父风有信。
他看见“慈父”这个场面话就发笑。
风有信失联不到一个小时,察觉出不对的云自歌就迅速报了警。
以他们家当时的情况,警方对此还是无比重视,派出大量人手,翻遍了方圆几十里都没找到风有信的痕迹,倒是抓到几个半夜四处偷鸡摸狗的小毛贼。
风有信就这样凭空蒸发了。
除非他自己有意掩盖,否则怎么会整整四年都杳无音讯?
又或者……
“在任务中死亡的人,不论明燧值余额有多少,是否是新人,死者家属都会收到能管局发放的大量补贴。官方人员对家属不会告知真相,但也会其给一个合理的交代。”
风行见他看着风有信的碑文一直没移开目光,猜到他在想什么,冷不丁冒出这样一段话。
如果风有信的失踪真的和明燧有关,他们也不至于靠自己熬过这艰难的四年。
早已冰冻封存的希望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重燃火苗的温度,就又被无情的话语浇灭,再狠狠往更深处凿下几尺,让风自安本已麻木的情绪又重新感知到几分痛感,彻底杜绝了最后一丝别的可能性。
“父亲的那半边,待会交给我来吧。”
风行主动接过了风自安不想做的活。
曾几何时,他在被翟月行拉过来扫墓时也这样纠结过。
他们始终坚持认为,如果不是云自歌听到风有信宣告死亡的噩耗,就不会因这最后一根稻草悲痛而终。
哪怕她再晚一个月听到这个消息,现在大概率已经及时地得到治疗,和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
风自安蹲在墓碑面前沉默良久,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风行曾几何时也在此地怀揣着希冀想到这事,却又在希望无限膨胀后亲手否定了这一切。
他不敢想风行是如何一个人消化接受这些,如今风淡云轻地几句带过。甚至还考虑到他的感受,替他去做自己其实也不愿意做的事。
风自安又觉得自己这点情绪不足为提,比起另一条时间线的自己,他已经很幸运了。
他整理好情绪,斟酌片刻后,向云自歌讲述着最近发生的各种。
“云女士,我还清楚地记得,你病倒后有和我提过你一直觉得遗憾的事。”
他拨弄着碑前的杂草,手上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擦着大理石上大自然的划痕,仿佛刚雕琢完成的石体与另一半布满泥巴印和青苔的石碑形成鲜明对比。
“你说,要是当初坚持再给我生一个兄弟姐妹就好了,这样我也不至于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
他抬头想看往身侧某个方向,又不知视线具体落在何处好,迷茫地环视一圈,干脆重新望向云自歌笑意粲然的照片:“现在,比兄弟姐妹离我还亲近的人出现了。他也叫风自安,不过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被称为风行,那也是你曾经想到的名字。”
风行听风自安介绍着自己,乍一听到风自安,他竟有些恍惚。
自从开始做任务,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现世的名字,只剩翟月行还会私下偶尔这样喊他本名。
后来顺势与风自安相见,他们几乎形成了俗成的默契,彼此之间一直沿用着这样的区分方式。
尤其初入任务的风自安对于他来说,像是在看着曾经成长的自己,他们之间永远保持着一段距离,互相平行前进,永远不会相交。
风自安很难再变成同一个风行,风行也不会往回走,重新成为当初的风自安。
可是风行始终就是风自安。
风自安没说错,哪怕他们现在再不相同,也比世界上所有的亲人要亲近,胜过一切的同胞兄弟。
云自歌若泉下有知,大概也能彻底放心了。
风行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当年父母来买墓地时,也这样说过。
时光好像化成实体,在他眼前飞速倒流。冬季天色将暗,冷清寂静的墓园渐渐重新恢复了当时的喧嚣。
皮肤又感受到那天的空气与阳光,气温开始回暖,重新裹挟着春日的花香,从记忆的区域中走出,侵入如今的脑海。
早已暗淡在角落中的场景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10岁的风自安起初被云自歌和风有信带到市郊新建的终南墓园时,以为这只是一家三口周末平平无奇地春游。
公墓设计时通常会考虑人文风水,而终南墓园被打造得与寻常公园别无两样。
作为墓地,它本就有着更加开阔的场地,在春季争相开放的花丛点缀下,也不再显得毫无生气。
只有地面上一排排无言矗立的石碑,还有旁边殡仪馆时常飘出的哀乐声,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这里的确是一个肃穆的场地。
风自安被父母牵着路过火葬场时,听见门口一群人撕心裂肺的叫喊。
极具穿透性的声音感染了风自安的情绪。他望过去,看见被拦在火葬场门外的家属,他们悲痛欲绝地挽留着□□正在化为灰烬,就此在人间仅留一抔黄土的至亲。
更有甚者,看上去应该是死者的至亲后代。他们眼神空洞地站在那,没有多余的动作言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运作的焚化炉,却比那些反应激烈的人带给他的不适感要更加强烈。
多年后的他也是这般反应。无论是父亲的失踪,还是母亲的死亡,他从头到尾都未掉一滴眼泪。
只有自己清楚,他们的灵魂就此空了一块。
彼时的风自安并未对生死有更具体的概念,无法理解这些人的反应。他抬头看向父母表示疑问,一向能很快察觉到他情绪的云自歌却出神地望着火葬场。
风有信牵紧了云自歌变得些许冰凉的手,给她输送源源不断的温暖与无条件的支持。
他低头看向风自安,摸了摸他的脑袋:“爸爸妈妈的家人以前也去过那里。”
风有信说话一向言简意赅,不像云自歌总能蹦出几句不走寻常路的打趣词,组织半天语言,试图用小风自安能听懂的方式接受:“每个人活到一定岁数都会进那个房间,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出来。出来以后就住在这个公园里,不能和家人一起生活啦。”
幸运的是那时他们在彼此的陪伴下很快走出伤痛,迎来自己的家庭。
听见风有信冲风自安委婉地解释,云自歌的注意力也从过去的死别中被吸引回来:“但是人与人之间就像运动会上一场永无止境的接力赛,总会因不得不到来的改变感到阵痛,但伴随着每一场分离,又会有随之而来新生的际遇。”
她捏了捏风自安的手:“爸爸妈妈的父母住进了里面,家里又迎来了安仔呀。”
可惜尚且年幼的风自安此时还听不懂云自歌这堆乱七八糟的道理,还在思考为什么不能大家一起来公园住。
风有信也深知自家老婆动不动就自言自语感伤春秋的毛病,从口袋里变出一根棒棒糖,趁云自歌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试图转移风自安在这事上的注意。
“安仔……安仔!嘿!看看这是什么?”
风自安原本朝着墓园内部看,好奇这个公园怎么放小盒子住人。忽然感到右肩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疑惑地转过身,风有信却从左边出现,捏了一把他的脸。
这下他把刚刚那股窒息的感觉彻底给抛在脑后了。被风有信逗了半天,最后不满地将战利品含在嘴巴里。
等云自歌回过神来,儿子已经舔着棒棒糖在一边东摸摸西看看。丈夫笑眯眯地揽过她,提醒云自歌别忘了今天到这个地方本来打算做什么。
云自歌这才想起原本的目的,急吼吼一把拉起老公,后面屁颠屁颠跟着一个小孩,一家三口跟抢房似的冲进墓园。
云自歌刚闯进大门口,就一眼相中了正对面那块草坪最中央的位置。
她煞有其事地站在那块地旁边,一边环视着四周,确认这里的视野范围:“就这吧,这样到时候安仔来扫墓,别人还得走老远,我们俩在门口就可以望着安仔走进来。就算仔仔以后忙没空来,你看周围,我们在这能直接把进来的人全认了个遍,每天都能自娱自乐,也不怕无聊。”
风有信默然不语,云自歌不论说什么,他只管表示赞同和提供支持就对了。
虽然有时候总觉得自己老婆做出的一些行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风自安虽然对生与死的概念还没那么明白,但也没傻到完全听不懂云自歌这句话的意思。
爸爸妈妈以后也要被装进小盒子搬到这住,丢下他一个人在大房子里。
而且云女士还觉得自己不会经常来找他们!都做好和爸爸背着自己玩的准备了!
他惊恐地打量着面前这一亩三分的地洞,不敢想自己的爹妈该如何被塞进去。
嘴里的草莓棒棒糖瞬间没味了,本已褪得无影无踪的悲伤情绪说回来就回来。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如同开了闸门的洪水般,带着几丝鼻涕一起汹涌而下。
那一天,云女士终于为自己的口不择言付出了代价。
看着她经常怎么逗都不掉一滴眼泪的风自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女士心想:
下次还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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