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烟渚是被胸口的闷痛拽醒的。
好不容易恢复些许记忆的他,不再是混沌的沉,意识像被冷水浇过,清明得有些刺骨。他睁开眼时,入目是南宫暮沉垂着的侧脸,月白的衣袍下摆沾着未干的血渍,指尖还凝着淡淡的冰灵力,正小心翼翼地往他心口渡。那缕熟悉的桃花香漫在鼻尖,以前闻着是暖的,此刻却像冰碴子,扎得他喉咙发紧。
他没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南宫暮沉眼睫上沾的细碎尘土,看他因为凝神渡灵力而微微蹙起的眉,看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这些细节,以前在演武场、在桃林,他看了无数次,那时只觉得这人清冷得像块玉,如今再看,却只剩满心的凉。
“醒了?”南宫暮沉先察觉了他的目光,收回手时动作顿了顿,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
江烟渚声音哑得厉害,却带着冰碴子似的冷,“南宫长老还是赶紧回你的霁清宗吧,我这等‘魔族余孽’,可不敢劳你费心。”
南宫暮沉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怎么?南宫长老私藏宗门钦犯,就不怕回去被掌门扒了皮?还是说,你觉得陪我这‘叛徒’待在这破地,很有意思?”
他故意把“叛徒”两个字咬得极重,像针似的往南宫暮沉心上扎。果然看见南宫暮沉的脸色白了白,攥着衣袖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烟渚,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江烟渚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的哑,“当年的事你不是都已经清楚了吗?我…魔族的走狗……当年在锁妖塔下,你站在人群前头,没动手,也没让开,像个看戏的。当年在绝魂渊,我被人砍得浑身是伤,坠入渊底的时候,眼睛都快望穿了,也没看见你南宫暮沉的影子!”他越说越激动,胸口的闷痛翻涌上来,咳了两声,竟咳出点血沫,“你现在来装什么好人?啊?南宫暮沉,你是不是觉得我江烟渚贱得慌,被你丢下喂瘴气还不够,还得感激你现在来救我?”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字字带刺,每一句都往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里填冰。南宫暮沉看着他嘴角的血沫,眼神里的痛意几乎要溢出来,却只是伸手想去擦,被江烟渚猛地挥开。
“别碰我!”江烟渚往后缩了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把自己和他隔得更远,“霁清宗的南宫长老,高高在上,清风霁月,何必来沾我这满身的污秽?你回去,回你的霁清宗去,继续当你的执法长老,继续受弟子们敬仰,不好吗?”
他说着,视线落在南宫暮沉腰间的霁清宗令牌上,那令牌是玉做的,刻着繁复的云纹,以前他总爱拿在手里把玩,说这令牌冷冰冰的,配不上南宫暮沉身上的桃花香。如今再看,只觉得刺眼。
南宫暮沉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曾亮得像寒星的眼睛,此刻蒙着层雾,看不清情绪。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叹息:“我不回去。”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江烟渚的火气上来了,眼底翻涌着红,“我不需要你管!你走!现在就走!”
“我不走。”南宫暮沉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尖离他的伤口几寸远,却没再碰,“当年我没在,是我的错。但现在,我不会再走了。”
“你的错?”江烟渚嗤笑,“南宫暮沉,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来救我。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绝魂渊的缺席?就能让我忘了那些人拿着剑指着我,说我是魔族走狗的时候,你在哪里吗?”他顿了顿,眼底的红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冷,“你走吧,就当没见过我。从今往后,你是霁清宗的南宫暮沉,我是江烟渚,咱们两不相欠,也两不相干。”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江烟渚胸口不稳的呼吸。南宫暮沉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背对着他坐下,月白的衣袍在风里微微晃动,像朵被霜打了的桃花。
江烟渚看了他背影片刻,只觉得那片月白碍眼得很,索性挪了挪身子,面朝洞外。洞口外是片稀疏的林子,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地上的枯草上,倒像是撒了把碎金子。可江烟渚看着,只觉得那光晃眼——以前在霁清宗,这个时辰他该和南宫暮沉在桃林练剑,阳光穿过桃花瓣,落在两人剑上,他的流霜剑泛着暖光,南宫暮沉的冰魄剑凝着冷辉,剑光交缠时,连空气里都飘着桃花香。
那时多好啊。他想。那时他们还不是什么“叛徒”和“长老”,只是两个比着赛猎妖的如意少年郎。
可现在呢?
他下意识摸了摸背后的伤,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像在提醒他绝魂渊的刀光剑影,提醒他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同门,是如何拿着剑刺穿他的灵力屏障。而南宫暮沉,他最信任的人,偏偏在那个时候,不见了踪影。
“呵。”江烟渚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满是自嘲。
风又吹过,带来些林子里的鸟鸣,清脆得很,却衬得这山洞更静了。江烟渚瞥见洞口的石台上,放着他那柄断了的流霜剑,剑身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渍和瘴气的黑痕,狼狈得像他此刻的处境。他记得这剑是南宫暮沉送他的,说他性子烈,流霜剑的火灵力正好衬他,还亲手在剑柄上刻了朵小小的桃花——那时他还嫌俗气,现在却觉得,那桃花怕是早就被他自己的血染红了。
他就这么望着那柄断剑,眼神发直,连南宫暮沉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他身边都没察觉,直到对方的影子落在他眼前的地上,挡住了那片晃眼的阳光,他才猛地回神,偏过头,语气又冷了下来:“你又想干什么?”
南宫暮沉没回答,只是指了指石台上的剑,声音很轻:“剑上的瘴气没清干净,留在身边会蚀骨。”
江烟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道:“不用你管,一把破剑而已,扔了也无妨。”
南宫暮沉没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捡起那柄断剑,走到洞口的阳光里,从储物戒中取出块莹白的绢布,蘸了点不知是什么的清液,细细地擦拭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连剑刃上那些细小的缺口,都用指尖轻轻拂过,冰灵力顺着指尖溢出,在剑身上凝成一层薄薄的霜,慢慢褪去那些黑痕。
江烟渚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疼又麻。他别过脸,不再去看,可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瞟——阳光落在南宫暮沉的发顶,镀上了层金边,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认真得像在做一件比拯救宗门还重要的事。
明明是对立的立场,明明是他恨着的人,怎么偏偏……还能做出这样让他心乱的事?
江烟渚闭了闭眼,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去,只留一片冰冷的漠然在脸上。
南宫暮沉擦剑的动作并没有停止,绢布蘸着清液擦过剑脊时,溅起的细小水珠在阳光下闪了闪,像碎掉的星子。江烟渚盯着那水珠落地的痕迹,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时声音里的冰碴子似乎化了点,却裹着更沉的闷:“你到底图什么?”
南宫暮沉的手顿了顿,指尖的冰灵力顺着剑刃滑下去,在断口处凝了层薄霜,像是想把那道狰狞的裂痕藏起来。他没回头,声音透过风传过来,软得像被阳光晒过的桃花瓣,却又带着点斩不断的韧:“不图什么。”
“不图什么?”江烟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点沙哑的颤,“南宫暮沉,你是不是脑子被瘴气熏坏了?我是宗门的叛徒,是人人喊打的魔族余孽,你救我、护我,还在这给我擦一把断剑——你图什么?图日后被我连累,跟我一起被钉在诛仙台上?还是图我这颗早就凉透了的心,能被你焐热了,再回头给你磕个头说谢谢?”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可这次他没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把那点腥甜咽了回去。眼角的余光里,南宫暮沉终于转过身,手里还握着那柄流霜剑,剑身上的黑痕淡了许多,断口处的霜花却还没化,像极了当年桃林里,他闹脾气把剑扔在雪地里,南宫暮沉捡回来时剑身上结的冰。
“我没想让你谢我。”南宫暮沉走到他面前,把剑轻轻放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剑鞘上的桃花纹被擦得发亮,只是那朵小小的桃花,一半沾着未干的清液,一半还留着淡淡的血印,“你笑自己机关算尽,落得如此下场?可我偏要逆了这局。他们都要你与天争命,可我只要你活着。从百家围剿你的那日起,我南宫暮沉的道,就是你的归途。天要压你,我便抗天;人要害你,我便诛人。”
“归途?”江烟渚抬眼望他,眼底翻涌着红,却又很快被一层冰冷的雾罩住,“我从绝魂渊上掉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归途了!南宫暮沉,你现在说你是我的归途,不觉得太晚了吗?”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南宫暮沉的衣袖,却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是碰到了烧红的烙铁。
“你知道我在瘴气里待了多久吗?知道那些毒藤怎么缠上我的腿,那些怨灵怎么啃我的骨头吗?那时候你在哪?在霁清宗的大殿上,还是在你的桃林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南宫暮沉看着他眼底的绝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心,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以为你能把我从瘴气里捞出来?就能让那些刺穿我灵力屏障的剑,都收回去?就能让我忘了,我最信任的人,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连影子都看不见?”
他笑着笑着,声音突然就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抬手抹了把脸,却越抹越乱,最后索性放弃,就那么任由眼泪往下掉,嘴角却还勾着一抹自嘲的笑:“你说你不图什么,可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跟你回霁清宗,更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跟你在桃林里练剑、——那些日子,早就跟我的流霜剑一样,断了,碎了,拼不回去了。”
南宫暮沉看着他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心里的痛意几乎要溢出来。他想伸手抱他,想把他搂在怀里,告诉他人都在,以后不会再让他受委屈,可他不敢。他知道江烟渚的伤口太深,深到他此刻的任何靠近,都像是在往伤口上撒盐。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江烟渚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砸在枯草上,没什么声响,却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知道那些日子回不去了。可我……不会走。”
江烟渚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南宫暮沉,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看着南宫暮沉眼底的认真,看着他衣袍上未干的血渍,看着他指尖还没散去的冰灵力,突然觉得无比讽刺——这个人,明明是霁清宗的执法长老,明明该是最守规矩、最铁面无私的人,却偏偏在他这个“叛徒”身上,破了这么多例。
他盯着南宫暮沉看了许久,久到眼泪都干了,脸上只剩下一片冰凉的湿意。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那笑里没有暖意,只有满满的自嘲和悲凉,像一朵在寒风里快要凋零的花:“南宫暮沉,你真是个疯子。”
“或许吧。”南宫暮沉没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身边的流霜剑上,“剑我擦好了,瘴气清得差不多了,虽然断了,却还能留着。”
江烟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柄剑,剑身上的霜花已经化了,露出原本的银白,只是断口处的痕迹依旧清晰,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剑,手指摩挲着剑柄上那朵小小的桃花,桃花纹里还残留着南宫暮沉的冰灵力,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度。
“你走吧。”他把剑放在腿上,重新靠回冰冷的石壁,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风,“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南宫暮沉没动,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就在门口,有事……喊我。”
江烟渚没应声,只是闭着眼,听着南宫暮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着洞口的风又吹了进来,带着点阳光的味道,还有南宫暮沉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他嘴角的笑还没散,只是那笑里的讽刺,渐渐被一层浓重的悲凉覆盖——他明明恨他,明明想让他走,可为什么他真的站在洞口了,自己的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疼得厉害?
他睁开眼,望着洞口那片月白的衣角,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南宫暮沉,你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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