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不是那种刚睡醒的黏腻,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摁着,连掀个缝都得费上全身的力气。
周遭是黑的,又不全是黑。像把墨汁和掺了灰的水搅在一块儿,晕出些模模糊糊的色块,一会儿飘到左边,一会儿沉到右边,抓不住,也看不透。
耳边嗡嗡的,不是耳鸣,倒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往脑子里钻,又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听人说话,什么都辨不清,只觉得闹得慌,太阳穴突突地跳,跳得人心里发空。
试着动了动手指,没知觉。再动动手腕,还是像被裹在棉花里,软趴趴的,连自己的骨头在哪儿都摸不着。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泡着,暖乎乎的,却又带着点刺骨的凉,两种感觉搅在一起,说不出的难受。
好像有光?不对,不是光,是眼前那片混沌里,忽然透了点亮,像远处的萤火虫,忽明忽暗。试着眨了眨眼,那点亮又没了,只剩下更浓的昏沉,像是要把人重新拽回那片黑里去。
“喂……”想开口,嗓子却像被砂纸磨过,干得冒烟,只发出点气音,细得像根头发丝,刚飘出来就被周遭的混沌吞了。
到底是在哪儿啊?
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像是被人掏空了似的。只知道自己好像从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往上飘,飘得很慢,每飘一寸,都像要被那深渊里的拉力拽回去。
胸口闷得慌,像压着块石头,喘口气都费劲。那点仅存的意识,像风中的烛火,晃悠着,随时都可能灭了。
再试试……睁开眼……
眼皮颤了颤,终于掀开一条小缝。还是那片模模糊糊的混沌,但好像比刚才清楚了一点——哦,不对,是自己的视线开始聚焦了?远处那片亮,好像是深渊之中的星火?
不对,又晃了。
算了,再等等吧。
就这么飘着,像片没根的叶子,在黑和亮的边缘晃悠着,半梦半醒,半死不活的。反正也急不来,这身子,好像还没跟上自己醒过来的念头呢。
忽的,耳尖先捕捉到一缕异香——不是绝魂渊底腐草混着水汽的腥气,是清清淡淡的桃花香,像三月里宗门后山那片桃林,风一吹就漫过来的甜,却偏被人用冰碴子浸过似的,冷冽得很,半点不腻。江烟渚脑子“嗡”了一下,混沌里竟劈出道缝——这味道…难道?
他已失去了太多的记忆,只是这个气息过于熟悉,以至于不必过多的时间去反应。
下一秒,手腕就被人轻轻扣住了。那触感凉得像玉石,指腹却带着点薄茧,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糙意,碰在他腕间断脉的伤处时,力道轻得像怕碰碎琉璃。江烟渚想睁眼,眼皮却重得很,只能勉力转了转眼珠,喉咙里挤出点气音,细得像蚊蚋。
“……还活着。”
南宫暮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雪落在冰面上,平平淡淡的,可江烟渚却听出了点不一样——那尾音里藏着的颤。
手腕上的力道紧了紧,却没疼,反而有股极细的灵力顺着他的脉门往里钻——不是他熟悉的烈阳似的火灵力,是南宫暮沉独有的、带着桃花香的冰灵力,正小心翼翼地绕开他断裂的经脉,往他枯竭的丹田处游。江烟渚浑身一僵,想挣开,可浑身软得像没骨头,只能任由那股灵力在自己体内游走。
“别动。”南宫暮沉的声音近了些,带着点命令的意味,指尖却轻轻拂过他额前的血痂,动作极慢。
江烟渚缓缓张了张嘴,口型分明是“你何必”,可嗓子干得冒烟,只发出点“嗬嗬”的声响。他能感觉到南宫暮沉蹲了下来,那缕桃花香更浓了还夹杂着血腥气。——想必为了找寻自己,如今他也成了仙门钦点的”叛徒”,私自救他,便是同整个宗门为敌。
“别瞎想。”南宫暮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指尖按在他的眉心,冰灵力顺着眉心往里灌,压下了他翻涌的气血,“我选你,从来不是因为宗门,也不是因为什么道义。”他的声音很轻,像说给江烟渚听,又像说给自己听,“当年在桃林,你说要同我一起修到地老天荒,这话,我没忘。”
江烟渚的眼皮颤了颤,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南宫暮沉还是那身月白的长袍,只是沾了不少尘土和血迹,头发散了几缕在额前,衬得他本就清冷的脸更白了,唯有那双眼睛,像浸在桃花香里的寒星,亮得很,直直地看着他,没什么情绪,却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他想抬手碰碰南宫暮沉的脸,可手指刚动了动,就被南宫暮沉攥住了。那只手还是凉的,却攥得很稳,像怕他再从自己眼前消失似的。江烟渚忽然觉得胸口那块石头落了地,连带着那点风中残烛似的意识,都稳了些。
“睡吧。”南宫暮沉的声音放柔了些,冰灵力还在缓缓地修复他的经脉,“等你醒了,我们就走。去……算了,总之,”他顿了顿,语气里终于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鼻尖的桃花香更浓了,混着对方身上的气息,竟奇异地让他安心。意识像被温水泡软的棉絮,慢慢沉了下去。这次没有混沌的黑,眼皮一合,竟撞进了一片漫天流萤的夜——是三年前的青苍山夜猎。
那时他刚入宗门不久,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握着柄刚炼化的“流霜剑”,眼里谁都瞧不上。直到看见南宫暮沉。
那人穿一身月白劲装,剑穗是素白的蚕丝,握剑的手稳得像山,不过半柱香,就挑翻了三只作祟的玄铁狼,剑上的冰灵力凝着月光,溅起的血珠都冻成了细碎的冰晶。江烟渚当时就不爽了,拎着剑冲上去,抢在他前头挑了只更凶的赤眼虎,回头挑眉:“南宫师兄,你这剑也太慢了点,再磨蹭,今晚的头功可要归我了。”
南宫暮沉没说话,只抬眼看了他一下,那双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嘴角却抿成条冷硬的线,转身又扎进了密林。结果那晚,两人较着劲猎妖,最后竟并列头功。领赏时,掌门笑着说他俩是“双璧”,江烟渚哼了声“谁要跟他当双璧”,南宫暮沉只是一味地不吱声。
梦境晃了晃,又到了去年的宗门大比。江烟渚被人暗算,毒雾迷了眼,眼看就要被对手的剑刺穿心口,忽的一道冰灵力劈来,将对手的剑冻在半空。是南宫暮沉。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台边,月白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响,手里还捏着颗解毒丹,扔给江烟渚时,语气还是冷冷的:“没用,这点小伎俩都躲不过。”可江烟渚分明看见,他袖口沾着血,是为了赶过来,硬生生劈断了拦路的三道禁制。
再后来,是他勾结鬼族,宗门弟子围堵他在锁妖塔下。那天雨下得很大,江烟渚浑身是伤,握着剑背靠塔身,看着围上来的人,心里竟有点慌。可转头就看见南宫暮沉站在人群最前头,手里的剑没出鞘,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复杂得像揉碎的月光。
“让开。”江烟渚吼他,“你现在站在我这边,就是同整个宗门为敌。”
南宫暮沉没让,也没动手,就那么站着,像道屏障,挡在他和人群之间。最后是霁清宗主(南宫暮沉的师兄)来了,硬生生将两人分开,南宫暮沉被长老们拽走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东西,江烟渚当时没看懂,现在在梦里想起来,竟全是不舍…和决绝。
梦境突然暗了下来,变成了绝魂渊。
还是那场雨,比锁妖塔下的更大,砸在脸上生疼。江烟渚被数十名弟子围剿,剑断了,灵力也快耗竭了,后背被砍了一刀,血顺着脊背往下流,染红了半边衣袍。他靠着崖壁,喘着粗气,目光在人群里扫了又扫——没有南宫暮沉。
他明明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在他身边的。
“南宫暮沉呢?!”江烟渚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让他出来!”
没人回答他,只有弟子们的剑刺过来的寒光。他被逼到了绝境——南宫暮沉还是没有出现,那一刻的绝望,比割耳的风还冷,比身上的伤口还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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