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成了崇宫澪与富冈义勇之间一份无言的契约。
当最后一抹夕照被青黛色的天际吞没,他便会在固定的地点出现,而她,也会准时地缀在他身后十步之遥。
这条巡逻的路径,重复了无数次,仿佛要在不变的地面上,刻下某种变化的轨迹。
最初的几个夜晚,空气是凝固的。他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如孤松,每一步都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韵律,那件标志性的双色羽织在夜风中微动,像是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她跟在后面,步履轻悄,如同一个试图融入夜色的、不被期待的影子。竹叶的摩挲,虫豸的低鸣,乃至月光流淌过老旧瓦檐的声音,都成了这场沉默角逐的旁观者。
然而,僵局总在细微处被打破。不知从何时起,崇宫澪发现自己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他的速度稳定了下来,不再有那些难以捕捉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加速或变向。
更让她心头泛起微澜的是,在途经那些视野受阻的拐角,或是需要驻足审视的暗影时,他总会极其自然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上一瞬。那不是犹豫,更像是一种无言的等待,为她调整步伐留下了恰到好处的余地。
她开始学习阅读他沉默的“语言”。当他肩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一分,通常意味着前方区域需要额外的警惕;当他行走时,羽织下摆摆动的幅度变得略显沉重,可能表示他正沉浸于某种思绪,或感知到了不易察觉的异常。
这是一种建立在无数个夜晚重复与专注观察之上的、奇异的默契。
他依旧不回头,不交谈。但崇宫澪能感觉到,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由冰霜与隔阂砌成的墙,正被这种持之以恒的、平行的存在,悄然侵蚀出细密的裂纹。
他或许仍未接纳,但至少,他已习惯了身后这个“影子”。习惯,本身就是一种缓慢而坚韧的力量。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月色被流云揉碎的夜晚。
薄云如诡谲的暗潮,在天幕上奔涌,月光挣扎其间,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明灭不定的光斑。
他们正行至演练场边缘,这里堆叠着白日训练后废弃的木桩与石锁,在暧昧的光线下,它们扭曲的阴影如同匍匐的鬼魅。
崇宫澪的思绪,正随着前方那规律晃动的羽织下摆微微飘远。就在这心神稍懈的刹那,旁边一堆杂物的深浓阴影里,猛地窜出一道快如黑色闪电的影子!带着一股野性的、略带腥臊的气息,直扑崇宫澪的面门!
那是一只被惊扰的硕大野猫,毛髮倒竖,琥珀色的竖瞳在昏暗中燃着两点凶光,它将崇宫澪视作了入侵者,龇出的尖牙和探出的利爪,在微弱月光下闪过森冷寒意。
变故突生,疾如箭矢!崇宫澪这具人类躯壳的反应速度,在此刻显得捉襟见肘。大脑甚至因这纯粹的、物理层面的突袭而陷入瞬间的空白。
她只来得及从喉间溢出一声极短促的、被扼住般的抽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抬起纤细的手臂格挡——这姿态,在那野性的扑击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无力。
然而,就在那带着泥土与野草气息的利爪即将触及她衣袖的前一刹那——
“铮!”
一声清越、短促,宛如冰凌断裂的金属摩擦声,精准地刺穿了夜晚的静谧!
走在前方的富冈义勇,不知何时已骤然回身!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仿佛他原本就是面朝着这个方向静立。
水之呼吸的法门甚至未曾明显波动,日轮刀也并未完全出鞘,只是被他用拇指沉稳地推出寸许,一截冰冷的刀身乍现,在朦胧月色下反射出一线凄清诡谲的幽蓝寒光。
他的身体已然微微前倾,重心下沉,双膝微屈,形成了一个完美介于“守”与“击”之间的居合构式。
那双常年古井无波的眼眸,在转身的瞬间,锐利得如同盯上猎物的苍鹰,冰冷、专注,不含丝毫杂质,牢牢锁定了那道扑向崇宫澪的黑影。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惶,只有属于水柱的、绝对冷静的审视与裁决,仿佛在无声宣告:此域,禁行。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伸、延缓。
那只野猫,动物求生本能让它感受到了远比眼前目标更恐怖的、源自食物链顶端的压迫感。它在半空中发出一声扭曲变调的尖锐嘶嚎,硬生生拧转扑势,四肢胡乱蹬踏,化作一道狼狈的黑影,“嗖”地一声重新钻回杂物堆的阴影深处,瞬息不见踪影,只留下几片被劲风带起的枯叶,打着旋儿,不甘地缓缓飘落。
危机,在爆发的前一瞬,消弭于无形。
从野猫窜出到逃匿,不过白驹过隙。
富冈义勇依旧维持着按刀警戒的姿态,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那片阴影的每一个角落,确认再无任何潜在的威胁后,他才手腕微沉,动作精准而稳定,“咔”一声轻响,将那寸许示人的凛冽刀锋,稳稳推回黝黑的鞘中。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冷静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直到此时,他才仿佛真正记起身后之人的存在。他缓缓地、带着一种残存未散的警惕,转回了身。
他的目光,落在了依旧保持着抬手格挡姿势、脸色因受惊而微显苍白的崇宫澪身上。
那一刻,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覆霜刃锋般的凛冽寒意;有一丝确认她毫发无伤后,几不可察的、细微如冰雪初融的松弛;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够解读的、深沉的审视。
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穿透“崇宫家大小姐”、“驻队医师”这些固有的标签,真正“看见”了她——一个会受惊吓、会显得脆弱、需要被置于保护范围内的具体存在。
崇宫澪也怔怔地回望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如同战鼓般的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方才那一瞬——他如鬼魅般回身、按刀出寸、眼神骤变的画面,已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镌刻在她的感知深处。那不是平日里刻意维持的疏离与淡漠,那是属于水柱富冈义勇的、收敛于鞘中却依旧锋芒毕露的、绝对强大且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
即便威胁渺小如一只野猫。
即便他的出手,或许更多源于顶尖剑士守护弱者的本能,而非针对她个人特殊性的回护。
但那份强大,那份迅捷如电,那份在危机降临瞬间毫不犹豫爆发出的、令人心魂为之震颤的安全感,是真真切切地,因她而展现,为她而存在。
两人在朦胧恍惚的月光下,隔着几步之遥,无声地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连风都屏住了呼吸,周遭万籁俱寂,只剩下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心跳与呼吸——她的急促而未平,他的却依旧深沉如海。
最终,是富冈义勇率先移开了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唇线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像是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封缄。他默默地转回身,重新迈开了脚步,继续那未完成的巡逻路径。
只是,崇宫澪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一次的步伐,比之前……确实放缓了。
不再是那种让她需要些许努力才能追上的、带着无形推拒感的速度,而是变成了一种她可以毫不费力、从容跟随的、平稳而持续的节奏。
她缓缓放下依旧有些发软的手臂,指尖残留着微凉的触感。她悄悄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安抚胸腔里那头受惊的小鹿,然后迈步,再次跟了上去。
依旧是无言的沉默。
依旧保持着物理上的距离。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无声中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一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又重建于一个新的、更近的基点之上。
她凝望着前方那个在流动月华下显得不再那么遥远、甚至轮廓都柔和了几分的背影,一股温热的暖流混合着劫后余生的细微战栗、对他实力更为深刻的认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坚定守护后的深沉安心,悄然漫过心田,滋润着那片因漫长生命而略显干涸的土地。
她知道,今夜这场意外的插曲,像一把无形却更为精准有力的凿子,在她日复一日耐心的侵蚀之外,给予了那冰封堡垒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来自内部的撼动。
他的刀,因她而停滞出鞘。
他的步伐,因她而悄然放缓。
这些细微至极的改变,无声,却在寂静的夜里,重若千钧。
月光依旧朦胧,透过云隙,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悠长,时而因角度而短暂交织,时而因移动而分离。
但影子与影子之间的距离,仿佛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夜,于无声无息间,又悄悄地、不易察觉地,靠近了微不足道却足以点亮星火的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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