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夜与共撑的伞

夜色浓稠如墨,天空不知何时已聚拢了厚重的铅云,如同浸透了污水的棉絮,沉沉压下,将本就稀疏的星月光辉彻底吞噬。

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闷,带着泥土翻涌的气息和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连夏夜的虫鸣都噤了声。

当第一滴冰凉彻骨的水珠,带着决绝的力度砸在崇宫澪微微仰起的脸颊上时,她心中微微一沉。

几乎与她感知到雨滴的同时,走在前方的富冈义勇脚步未曾停滞,却倏然抬首,那双沉寂的眼眸扫过墨黑翻滚的天幕,其判断远比天气变化更快。

他原本就已为她放缓的步伐,在这一刻不着痕迹地又加快了一分,肩胛处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似乎想凭借速度,在这场蓄势待发的暴雨倾泻之前,完成这最后一段巡逻路径。

然而,夏日的阵雨向来以迅猛暴烈著称。迟疑不过是片刻,细密冰冷的雨丝瞬间便转化为哗啦啦的滂沱雨幕,如同天河决堤,毫无怜悯地向着人间倾泻。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疯狂地敲打着竹叶、石板路面以及远处的屋瓦,发出震耳欲聋的、持续不断的喧嚣,瞬间便将夜晚残存的最后一丝静谧冲刷得支离破碎。

崇宫澪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在头顶,但这单薄的阻挡无疑是徒劳的。冰冷的雨水迅速浸透了她白色的发丝,顺着额角、脖颈滑落,队服布料被彻底浸湿,紧紧黏贴在皮肤上,汲取着体温,带来阵阵难以忽视的寒意。

她透过迷蒙的雨帘,望向前方那个在暴雨中变得模糊、却依旧稳定前行的身影。他仿佛与这恶劣天气融为一体,那件标志性的红绿羽织在雨水的饱和浸润下,颜色变得异常深沉,如同凝固的血与暗夜交织,紧紧贴附在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脊上,勾勒出坚韧的轮廓。

他准备就这样,沉默地、固执地,冒雨巡视完剩下的路程。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崇宫澪一直以来维持的、作为“影子”的界限。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行动了起来。她快步从那个保持了无数夜晚的、安全的跟随距离冲上前,同时以一种近乎训练有素的敏捷,迅速解下了始终背在身后的、用防水油纸仔细包裹好的备用物品——一把素净的、毫无任何装饰的油纸伞。

“唰——”

一声清脆的摩擦声,伞骨撑开,素色的伞面如同一朵突然绽放的花,顽强地划破了密集垂落的雨幕,在她头顶撑开一小片脆弱却坚定的、属于人造的干燥空间。

她没有丝毫犹豫,几个急促却稳当的快步追上了富冈义勇,然后,手臂尽力向前、向上伸去,将那方小小的、堪堪能容纳两人的伞面,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大部分都倾斜到了他的头顶上方。

雨水立刻如同愤怒的鼓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单薄的伞面上,也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她因动作而完全暴露在伞外的大半左肩、手臂和背脊上。

冰冷的湿意瞬间穿透层层衣物,直抵肌肤,激起一阵细密的寒颤。但她恍若未觉,只是固执地、微微颤抖着高举着伞柄,脚步紧密地跟随着他未曾停歇的步伐。

富冈义勇的脚步,在她将那片阴影与庇护强行笼罩过来的瞬间,猛地、如同被无形之钉楔住般,顿住了。

他霍然转身。

动作快得带起了飞溅的水珠。雨水顺着他墨蓝色、此刻已彻底湿透的发丝成股流下,滑过他棱角分明、此刻紧绷如石刻的脸颊,汇聚到下颚,不断滴落。

那双总是如同深潭般沉寂的眼眸,在淋漓的雨水中显得愈发幽深冰冷,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被侵犯领地的、被打乱了绝对孤独节奏的愠怒,如同两把冰锥,直直地刺向近在咫尺的、举着伞的崇宫澪。

距离,因这突如其来的转身和伞的界限,被拉得极近。

近到崇宫澪能清晰地看到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悬挂的细碎水珠,能闻到他身上被雨水彻底冲刷后、愈发清晰凛冽的、如同雪松与冷泉般的气息,其中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和被打碎的青草味道。而他周身散发出的、抗拒一切的冰冷气压,比这浸透骨髓的夜雨更寒上十分。

“你……”他似乎想从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间挤出斥责或命令,但声音甫一出口,便被更加狂暴的哗哗雨声蛮横地淹没,只留下一个带着明显怒意和不适的、短促的气音。

崇宫澪不得不仰起头才能迎上他的视线,雨水打湿了她纤长的白色睫毛,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那双湖蓝色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如同雨夜中不曾熄灭的星辰,里面闪烁着坚定甚至有些执拗的光芒。

“雨太大了,富冈先生。”她的声音不算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的雨幕,清晰地传递过去,带着医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切,“这样下去,一定会生病的。”

她的理由依旧冠冕堂皇,披着职责与关怀的外衣。

富冈义勇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

他显然极其不适应这种被迫的、打破安全距离的近距离接触,更不习惯有人——尤其是这个他一直试图保持距离的“崇宫澪”——以这种近乎强硬的、不容反驳的姿态介入他独自承受一切的行为模式。

他身体僵硬地、带着明显的排斥感,向后撤退了半步,试图脱离这令他窒息的伞下空间,宁愿重新回到那片纯粹而无人干扰的暴雨洗礼之中。

但崇宫澪像是早已预判到了他这近乎本能的退缩,几乎是同步地、毫不犹豫地向前跟进了半步,执拗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再次维持着伞面牢牢笼罩在他上方的状态。

雨水将她半边身子彻底淋透,白色的队服紧贴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少女纤细而单薄的轮廓,此刻显得有几分狼狈的脆弱,却更添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不容置疑的固执。

“请……不要辜负医护的心意。”她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在冰冷的雨水中,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细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蚀骨的寒冷,还是因为面对他冰冷目光时产生的紧张。

富冈义勇试图脱离的动作,在这一刻停滞了。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她那只完全暴露在雨中、早已湿透、衣物紧贴肌肤的左肩和手臂上,落在了她因为尽力举高伞柄而微微颤抖、指节发白的手上,最后,重新撞入她那双在雨水中依然清澈见底、坚定地望着自己的蓝色眼眸。

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纯粹的、甚至在他看来有些傻气的、不顾自身的坚持。

他眼底翻涌的、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怒意和强烈排斥,似乎在这道目光无声的注视下,一点点被这更加冰冷无情的雨水浇熄,最终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无可奈何的、近乎僵硬的妥协。

两人在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喧哗——滂沱大雨中,无声地僵持着。雨水成了此刻唯一的主宰,冲刷着万物,也冲刷着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

最终,富冈义勇极其艰难地、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丝那紧绷到极点的、如同随时会断裂的弓弦般的身体。

他没有再看她,而是猛地、几乎是带着一丝仓促地转回了身,重新面向前方被雨幕笼罩的、模糊的道路。

但他没有再次迈步,冲入那片他或许更习惯的、孤独的雨幕之中。

他默许了。

默许了这把伞的存在,默许了她与他共同存在于这片狭小、逼仄、充满了尴尬与无形张力的空间之下的事实。

崇宫澪心中那块自冲上前便悬起的大石,终于伴随着一丝微弱的叹息落下。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调整了一下呼吸,双手更加稳固地举着伞,小心地、谨慎地维持着既能有效遮住他,又尽可能不让自己或伞沿碰到他身体的微妙距离,跟上了他重新迈开的、比之前更加僵硬沉重的步伐。

接下来的路程,是在一种极度诡异、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僵硬中完成的。

他走在她前面仅仅半步,身体挺得笔直,如同插在大地之上的利剑,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显而易见的抵抗状态的紧绷。

他甚至刻意地将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形成一个细微的角度,似乎想尽最大努力减少自己与身后举伞之人之间那本就微乎其微的空气接触面积。

崇宫澪则尽力踮起脚尖,举高沉重的伞,全神贯注地跟随着他刻意加快、试图尽快结束这一切的节奏。

她的左半身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不断带走体温,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牙齿几乎要开始打颤,但她的右手却如同焊铸般,稳稳地举着伞柄,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晃,固执地维持着那片倾斜向他头顶的、有限的晴空。

他们共撑一伞,行走在仿佛永无止境的哗啦雨幕中。伞下的空间狭小得仿佛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的、截然不同的温度与气息——他的是冰冷的抗拒,她的是带着寒意的坚持。

但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由沉默和固执构筑的无形墙壁。只有雨点疯狂敲击伞面的嘈杂声响,和两人脚步踩在积水路面上发出的、轻重不一的、湿漉漉的声音,在这被雨水隔绝的、孤寂的夜里单调地回响。

这段路,因为这份无声的对抗与尴尬,仿佛被无限拉长,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这次巡逻的终点——那座可以提供遮蔽的、有着宽阔干燥廊檐的建筑,终于如同救赎般出现在模糊的视线尽头时,崇宫澪几乎要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气息。

富冈义勇在踏上干燥木质廊沿的瞬间,便如同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猛地向前大步跨出,动作迅疾而决绝,彻底脱离了那把油纸伞所笼罩的范围。

他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更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为他举了一路伞、此刻半边身子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女,只是径直朝着自己居所的方向快步走去。湿透的羽织在他身后拖曳出一道沉重而阴郁的水痕,迅速消失在廊道深处昏暗的阴影里,仿佛被夜色一口吞噬。

他依旧没有道谢,没有告别,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

崇宫澪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缓缓收起了那柄还在不断滴落水珠的、显得格外沉重的油纸伞。

冰冷的湿衣紧紧贴在身上,如同第二层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意,让她纤细的身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但她抬手,用手背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的液体,望向那他消失的、幽暗的廊道方向,苍白的唇角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最终勾勒起了一个极浅、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虽然过程充满了尴尬与无形的对抗。

虽然他最终依旧以冷漠的背影作为回应。

但,他终究是接受了。

在那场突如其来、无法凭借个人意志忽视的暴烈大雨中,他默许了她的靠近,默许了与她共享一片狭小逼仄的空间,共同走完了那最后一段,对他而言或许格外漫长的路。

这不再是那个只能远远跟随、不被回应的影子。

这是一次短暂的、被迫的、却真实发生的……同行。

雨水冲刷过的庭院,弥漫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空气冷冽而干净。崇宫澪抱着自己湿漉漉、冰冷刺骨的肩膀,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却清晰地感觉到,在心口最深的位置,被一种微弱的、却持续燃烧着的、不容忽视的暖意悄然包裹着。

冰封的堡垒,或许依旧坚固,依旧拒绝着任何访客的靠近。

但在某些特定的、无法抗拒的条件下(比如一场足够大的雨),那扇紧闭的门,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被迫地,撬开一丝微小的缝隙。

而每一次缝隙的开启,无论起因如何勉强,过程如何尴尬,都在让门内那片绝对孤独的冰寒,与门外执着守候的微光,产生着细微却不可逆转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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