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火之夜·再遇山中

冬末的雪山,凛冽中已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坚冰之下,隐约可闻潺潺水声,那是大地复苏的脉搏。山脚下,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与尚未散尽的晨雾交融,风吹过,卷起地面上的残雪,如同扬起的细碎钻石。

继国缘一再次回到了这片记忆中的山林。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面容褪去了些许青涩,增添了风霜与沉稳,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初,只是深处沉淀了更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他始终记得那柄骨鞭在雪夜中流转的寒光,更记得那个无名女子在火光旁,用最平淡的语气,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境界的大门。

他一路斩鬼,剑术日益精进,臻至化境,心中那份不安却愈发浓郁。因为他清晰地察觉到——他所斩杀的这些鬼,无论强弱,其血液深处那股阴冷邪恶的气息,竟如此相似,冥冥中,全都指向同一个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源头。

那夜,他已近中年,踏着熟悉的路径,登上了那座熟悉的山巅。然后,他再次看到了她。

崇宫澪静静地站在悬崖边缘,身着深青色外袍,袍角在微寒的山风中轻轻摆动。极致纯白的雪色,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衬托得近乎透明,仿佛冰雕雪铸,不似凡尘中人。

她的左手自然垂落在宽大的斗篷阴影下,但那袖口之下,隐约有细微的金红色光晕在沿着某种玄奥的纹路流动,比多年前更加清晰。

继国缘一走近,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规律的声响。他开口,声音比少年时更加低沉浑厚:“你又在看雪?”仿佛他们昨日才刚刚分别。

崇宫澪微微侧头,容颜与多年前毫无二致,时光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刻痕。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声音空灵:

“雪不看我,不问我,不言不语。我却总来看它,赏它,念它。说来,倒也公平。”她的逻辑,总是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奇异视角。

继国缘一又走近了几步,距离她仅余丈许。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牢牢锁定在她垂落的左手上。

“你的左手……那袖口下的光芒,绝非寻常。那是何物?”他的直觉,或者说,他那双天生便能洞察事物本质的“通透世界”之眼,已然看到了些许真相。

崇宫澪脸上的那丝浅淡笑意瞬间消散无踪。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情绪,语气平淡无波:“只是……一道陈年旧伤罢了,不值一提。”她的否认,苍白无力。

“那不是伤。”

继国缘一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她精心维持的伪装之夜,直指核心,“那是封印。你身上萦绕的气息,与那些我所斩杀的鬼物有相似之处,却又……更加古老,更加深邃,更加……接近某种‘本源’。”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那是一种位阶上的、生命层次上的绝对差异。

崇宫澪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周遭的风声似乎也随之低沉呜咽起来。她缓缓抬起眼,眼底一抹骇人的赤红之光如闪电般掠过,又迅速湮灭于那片重新恢复湛蓝的深海。

“你觉得……我是鬼?”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你不像。”继国缘一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直视着她,目光坦荡而纯粹,“鬼渴求人血,以杀戮为乐,以恐惧为食。而你……”

他顿了顿,回想起多年前那篓草药,回想起她提及“救人”时的语气,“你在救人。”

“那若我告诉你,我确实是‘鬼’呢?”崇宫澪向前微微踏出半步,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神圣与毁灭的气息以她为中心弥漫开来,虽然只有一瞬,却让继国缘一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继国缘一沉默了很长时间,山风卷起雪屑,掠过他坚毅的脸庞。

然后,他抬起头,无比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是第一个,让我想为之……拔剑的鬼。”

崇宫澪猛地怔住,随即,她竟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那笑声极其轻微,空灵缥缈,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融化在雪光里。

“真是一句……奇怪至极的话啊。你知道吗,这句话,世间有多少恶鬼,在临死之前,都渴望能从某个人类口中听到?”她的话语中,似乎无意间泄露了某些信息。

继国缘一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他的信念坚如磐石:“鬼杀队的剑,斩断的是鬼物不死的肉身。而我追求的,是斩断那扭曲的、充满痛苦的‘命运’之线。”

风更急了,吹乱了她纯白的长发。崇宫澪望着眼前这个执着得近乎愚蠢的人类,最终还是幽幽叹了口气。

她抬起左手,缓缓将宽大的袖口褪至肘部。一道繁复、古老、蕴含着难以想象力量的封印纹路,从她的手腕开始,如同活着的藤蔓般蜿蜒向上,一直延伸到指尖,此刻正散发着稳定的、金红色的微光。

纹路显现的刹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飘落的雪花都为之迟滞。“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我并非你们鬼杀队认知中,由鬼舞辻无惨制造出来的那种……‘鬼’。”

继国缘一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那纹路中蕴含的力量层级,远超他的理解范围。“你到底是——”

“别问。”崇宫澪迅速伸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得太多,对你,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好处。”

沉默再次降临,唯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清晰可闻。半晌,崇宫澪轻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如今……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一个‘人’。”

继国缘一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若神祇执意要做凡人,这脆弱的世间,又该如何承受其重?”他的话语,已然触及了部分真相。

崇宫澪的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带着涩意的笑容:“凡人的躯壳与灵魂,自然承不住神祇真正的重量。所以,我亲手封禁了绝大部分的力量,只留下维系这具形骸、如同凡人呼吸般微弱的一口气,行走于人间。”

她的目光投向山下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我想看看——若高高在上的‘神’不再轻易插手,这个世界,会不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属于自己的、更长久也更真实的……安宁。”

“你并非在逃避责任。”继国缘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理解。

崇宫澪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她微微摇了摇头:“我只是……活得有些累了。”

两人不再言语,默契地并肩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继国缘一重新燃起了火堆,橘色的光芒驱散了小范围的寒冷与黑暗,月亮在流云中穿行,只露出一半朦胧的脸庞。

跳跃的火光中,继国缘一忽然问道:“你可曾后悔?若你当初选择开启这封印,动用你真正的力量,或许世间鬼物,早已绝迹。”

崇宫澪伸出手,靠近火焰,仿佛在汲取那微不足道的温暖,她的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是啊……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灭’了他们,就像拂去衣角的尘埃。但是……”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我同样可以‘灭’了你们,灭了这挣扎求存的人类。可然后呢?若连这吵闹的、充满缺陷却又无比鲜活的人间都不复存在,这空荡荡的天地间,还剩下什么呢?永恒的寂静,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继国缘一凝视着她被火光照亮的侧脸,久久无言。他明白了。

“你害怕的……是失控的自己会毁灭这个世界。”

“我害怕的是……”崇宫澪抬起头,望向跳动的火焰核心,那双湛蓝的眸子里,倒映着光,也潜藏着无尽的暗,“有一天,当我面对毁灭时,内心会连一丝波澜都无法兴起,连‘恐惧’这种情绪都彻底失去。”

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而脆弱,眼神仿佛被炽热的火焰彻底吞没。

“到了那时,‘我’本身,便会成为这世间最可怕、最无可救药的……‘鬼’。”

继国缘一缓缓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的平静。

他看着身边这个拥有灭世之力却选择自我束缚、活得比任何人类都更像“人”的存在,用一种极其平静,却重于千钧的语气说道:

“澪,你比任何人,都更拥有人心。”

那一刻,呼啸的山风奇迹般地止息,漫天飞舞的雪花也仿佛凝滞在空中。火焰的光芒温柔地包裹着他们,映在崇宫澪清澈的瞳孔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属于“神性”的冰冷外壳,正在这真诚的话语与温暖的篝火中,被一点点融化、洗净,显露出其下柔软的内里。

他们就这般安静地坐着,任由时间流淌,直至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黎明的微光撕裂黑暗,山风重新带来初阳即将升起的、清冽而充满希望的气息。

崇宫澪站起身,轻轻拍去衣袖上沾染的雪粒与尘土:“我要走了。”

继国缘一也随之起身,问道:“此次,欲往何处?”

“去看。”崇宫澪望向那越来越亮的天际线,眼中闪烁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期待,“去看人类自己点燃的、属于他们的光。千年岁月太过漫长,我想亲眼看看,你们亲手创造的‘明天’,究竟会是何种模样。”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造型古朴的银质环扣,下面系着一缕她纯白的发丝,递了过去。“若他日我不在此间,你的后人,若有缘见到此物,请务必告诉他——若‘神’再度行于人间,不必恐惧,无需跪拜,只需如常生活,如常守护即可。”

继国缘一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枚带着她气息的环扣,紧紧握在手心,低沉而坚定地承诺:“我,会记下。世代相传。”

崇宫澪抬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脸上绽放出一抹温柔而复杂的微笑:“缘一,你所开创的‘呼吸’之道,必将深刻改变这个世界的轨迹。而我所背负的这道‘封印’……”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左腕,“或许在未来某一天,会为了守护这条由你开启的道路,而主动……松开。”

继国缘一心头一紧,沉声追问:“到那时……你会变成什么?”

“我不知道。”崇宫澪的回答带着一丝迷茫,却也有着释然,“也许,会变回那个漠视一切的‘神’;也许……会真正成为你口中那个,拥有‘人心’的……‘人’。”

山风拂过她宽大的衣角,猎猎作响。她转过身,决绝地迈步离开。雪亮的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背影,朦胧而耀眼,恍如一场即将醒转的梦境。

继国缘一凝望着她那逐渐融入光晕之中的身影,心头千言万语翻涌,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被初升的朝阳吞没,再也寻觅不见,他才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巅,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许下了跨越轮回的愿望:

“若有来生……愿能,再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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