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昭瞢暗、豆光萤影,整座王府寂静无声,只有鹤戟住的梦安居有光亮。
屋内,烛火幽微,一只白皙纤长的手从纱幔后伸出,死死抓着男子的衣角不放,身旁男子则是面无表情的坐在临时搬来的木按边,查看着手中的舆图。
不多时,老管事进到屋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端王殿下,是老奴安排不妥,才导致王妃受惊,请殿下责罚!
鹤戟眉头微蹙,不自觉侧头向身后看了看,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瞟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沈爃林柏二人,又低头看着手中的舆图。
霍叔不必如此,您看着我长大,这事也是我吩咐的,不能怪你,之后,若我不在府中,就让王妃住在这,好好看好,不要乱走动便是。
小荷心脏砰砰跳,看着一屋子不认识的人,又想起自家公子之前的嘱咐,看着长使离开了,赶紧上前。
端王殿下,王妃......从前不这样的,让奴婢来解开。说着凑上前一根一根的抠开谢慕安的手指。
三人目光都死死盯着鹤戟的衣角,一根、两根、三根,在小荷的不懈努力下,抠开一半,但半秒钟后,谢慕安又死死握住手中布料,纱幔后发出呜咽声,像是在抱怨眼前人为什么要掰自己的手指。
三人皆是短吁一口气。
鹤戟冷脸瞥了眼小荷,算了,我在这陪她,你们都下去吧。
沈爃微微偏头看着二人相接之处,刚要开口,就被林柏拉住往外走。
小荷见自己唯二还算熟的人都走了,又看了眼谢慕安的手,既然公子昨天都熬过来了,现在还......。果断转身离开了。
半刻钟前,鹤戟抱着谢慕安到了囍房,看着屋内一片狼藉,幽黯如墨,又看见怀里人可怜巴巴的样子,转身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谢慕安乖乖趴在鹤戟怀里,刚要挣扎着下来,就被人勒紧掂了掂,被凶了句,别动。
鹤戟感觉怀里人打了个寒噤,低头瞥了眼,发现谢慕安整个人都发红,原本白皙的脸蛋此刻一片潮红,整个人恹恹的。鹤戟见状,加快脚步离开了。
梦安居,谢慕安被抱着直接放在了榻上,整个人都开始晕晕乎乎起来,嘴巴不住喊着,母亲,别牺牲我,慕儿只有母亲了。
小荷见鹤戟眉头蹙起,像是有疑惑的样子,赶紧滑跪在谢慕安面前,王妃一定是想家了,这又受了伤......。说着用帕子擦着他脸上的血污。
鹤戟后退半步,没再看二人主仆情深,半晌,府内良医来了,给谢慕安诊脉,包扎伤口,又和小荷嘱咐了几句,转身朝鹤戟走去。
谢慕安感觉眼前有人晃过,缓缓睁眼,见是小荷就死死抓住她的衣角,缓解内心的不安,又缓缓闭上了。
小荷转跪在床前,低声道,公子,我不会走的,您好好休息。
不远处,鹤戟高大的身躯缓缓朝这边走来。
你去打盆水给王妃擦擦,本王在这看着就好。
小荷回头看着烛影映照下的鹤戟,犹如幽都冥帝,背手而立,双眸不知是何原因闪着淡淡蓝光,小荷吞了吞口水,用力扯开了谢慕安的手,转身离开。
再回来时,就看见鹤戟坐在床前,手里拿了张舆图,刚要开口,让自己来服侍王妃就好,就看见谢慕安的手死死拉住了鹤戟的衣摆。
小荷在一旁给谢慕安擦拭完身上,沈爃一众人就来了。
月影婆娑,院中榆树随风摇摆,绿叶簌簌落下,屋内众人离开后,谢慕安又感觉有人在抢自己手里的东西,呜咽几声朝那人挪去,缓解手中重要之物被抽走的焦虑。
鹤戟盯着谢慕安的小脸怔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把人救了,还带来自己的院子,少顷得出结论,定是近来自我约束变低了,往日不论是华都送来的美妾还是鞑瓦送来的妖童,自己都不曾如此,该要远色励政,但手指不自觉在谢慕安的殷红的嘴唇上揉了揉。半晌,眉头微蹙,喃喃自语,慕儿......。
谢慕安又朝自己挪动,脑袋都要放到鹤戟的腿上了。
鹤戟把人推开,好好放在软枕上,自己接着看手中的舆图,目光死死落在熠都上。
梦中,谢慕安又回到了那个少时梦魇般的午后。
华都夏日燥热,午后蝉鸣声不断,自己因为心疾吃了药便恹恹的躺在床上,感觉周身都是泥沼,浑身泥泞,难以呼吸,半晌一男子闯了进屋内,表情狰狞,抱着自己又亲又揉,像是对待玩物禁脔那般随意折辱,自己抽出匕首抵着那人的脖颈对方才堪堪松开。
屋外两道脚步声靠近,女人大喊,我要去救穆儿,就算是要我的命换他的也在所不惜!
随后是一道粗粝的嗓音响起,此人能助我青云直上,夫人就莫要去管这事了。
女子刚要开口,就又被堵住。
我知你要说什么,慕安是你的儿子,但你在我这谢家也有两个亲生子!且他在谢府,我从未因他并非亲生就亏待他,若这次是我不能抓住此次机会,我们谢府就全都要被流放!
见女子有些动摇又补了句,流放常有欺辱一事,若是在流放路上被押送的兵卒毁了,不如现在帮帮我们谢家!
说完便拽着女子离开。
谢慕安只听见一句来自母亲的“心声”,慕儿,是母亲对不起你。
谢慕安有些无措,不可思议,随后便是被心脏的刺痛感代替。
身前男子听了这些,表情从有些惊恐到得趣,安抚道。
你也不必如此反抗,陪我一次,谢府可以得到诸多好处,你也可以继续做你的谢大公子。
见谢慕安面如死灰,伸手慢慢把刀推开。
或者说,你想和我回离开,也未尝不可,毕竟你这身子,可男可女,是最容易尝到此间滋味的,日后便是我说不要,你也是不行了......。
说完就要把刀拿开,但谢慕安脑子里全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见人就又要贴上来,猛的把刀抵在脖子上。
不,我还有一个选择!
“刺啦”一声,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肤,鲜血喷溅而出。
夜转昼临,日光渐暖,梦安居寂静无声,谢慕安乖巧的蜷缩在鹤戟的怀里,像是人迹罕至森林中的小白狐,柔软、美好、不设防。鹤戟则是单手搂着怀里人,一副很宝贝的样子。昨日后半夜鹤戟困乏,低头看了眼衣角处的一小截白的发光的手臂,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和衣躺在了谢慕安的身侧,彼时,二人之间还隔着被子。
微芒跳跃在空中,谢慕安眼角湿润,似是有泪水溢出。鹤戟感觉怀里暖暖的,像是有东西,多年来的卧榻之侧并无他人,身体快速做出决断,猛然睁开双眼,把怀里的东西扔的远远的。
只听“咚”的一声,床里侧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
谢慕安被困在梦里的血泊中,难以呼吸,这一下撞到脑袋,瞬间就醒了过来,捂着脖子,泪眼朦胧的转过身来,刚想问甩自己的人想干嘛,就看见鹤戟怔怔的看着自己这边,立刻想起昨夜被刺杀的事情,放下手摸了摸身上的寝衣。
鹤戟瞥见谢慕安脖颈上的疤痕,目光一暗,冷冷道,昨夜你抓着本王的衣角不放,你我之间,并未发生什么,日后你就住在这梦安居,这间院子安全些,旁人进不来。说完黑着脸拿起床头的舆图转身“咚”的一声撞到桌角,但并未停顿径直离开,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给谢慕安插嘴的机会。
谢慕安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色寝衣怔神,心里打鼓,难道,这金川王发现了自己的男子身份,还是知道了自己的其他“秘密”,怎么跟踩到了尾巴的狼一般。
少顷,小荷端着洗漱要用的东西进来,看见谢慕安第一句话就是,王妃身上痛不痛,随后放下铜盆,朝他那边奔去。
谢慕安回神,低声道,小荷慢些,木墁要被踩坏了!
小荷这才规规矩矩的踏着小步朝他这边来。
小荷眉头微蹙,一脸担忧的看着谢慕安,王妃,昨夜......。
昨夜什么都没发生,我身上不疼!
小荷本来是要为自己开脱,说是金川王太可怖了,像幽都冥帝,自己才躲开的。但谢慕安的态度,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小荷默默低下头,小声喃喃,委屈公子了.......。
谢慕安猛的上前,捂住小荷的嘴,说了多少遍,我是王妃!还有,你又懂什么了,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别胡思乱想。
小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要给自家公子补补,今日定要让这王府膳夫做些好吃的。
谢慕安扶着脑袋,沉思片刻,随后不管小荷如何,自行下了塌,洗漱起来。
屋外,日朗风清,叶繁暑暮,一只白肩雕盘旋在空中跟着山路上疾驰的三人前行。
平宁卫,西郊大营,南侧,士兵们卷着裤脚在地里开垦,前营,兵士们则是井井有条的巡逻,校场也有些许兵士在角抵,穹庐内,四人围坐在帐中木案边,其中一人率先开口。
近来从鞑瓦偷偷越过边境的百姓越来越多,都说是知道我们大琼无条件接受难民,以及来了就有地分,有羊拿,纷纷投奔,眼看就要入秋,这边境秋天没几日,末将认为,这些人是想吃两国饭,不是真心投靠,对边境建设不大,不如,从今日起就不接纳难民了。
鹤戟双眼死死盯着舆图上的“熠都”,不可!
这些本该是都护的职责,好好协调两国民众关系,况且这些人有重用,不露出些破绽来,怎么让对方上当。鹤戟抬眼看着赵垣,把他们暂时安置在朶颜卫就好,从前也是鞑瓦的一座城池,之后若是想做什么,他们也不会断了自己的后路。
赵都护本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鹤戟的眼色还是收住了,站起身行了个叉手礼,吭哧吭哧往外走。
剩下三人连连伸手挥散空中的沙砾。
沈爃咳嗽两声,林柏从怀中掏出帕子捂住他的口鼻,柔声询问,心脏疼吗!沈爃微眯着眼笑像一轮弯月,无碍。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平宁卫常年被扰,二位有何高见。
林柏刚要开口,就被沈爃拉住,此事在金川也能说,殿下何故要非要来这平宁卫说,大婚本就亏了那谢清,若是让她抓住此事小事化大,这西北军费就要一扣再扣了,想必殿下也不想看到此场景吧!
鹤戟本有些反感,看沈爃不像是在说玩笑话,是实打实为西北考虑,短吁了口气,这两日相处下来,本王感觉此人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总感觉她在刻意隐藏什么,像是隔了一层膜,不想表面那般单纯无害。还有,这几日行刺的杀手太频繁了,若是那位派来的,根本不敢这么名目张胆的下手,怕是还有人想杀她!
说着不自觉想起昨夜烛火灯影下红润的嘴唇和晨间脖颈上那道旧疤,有些走神,嘴里喊了句慕儿。
沈爃双眉微蹙,把帕子塞进林柏怀里,殿下您说什么?
去查一下名字里有“慕”字的人和谢清之间的关系,昨夜听她喊过。鹤戟冷冷道,似乎是在隐藏自己的情绪。
沈爃挑眉,有些意外自家殿下居然最后还是和王妃睡下,没在其他屋子睡。过几日便会有一批“间人”从华都撤出来,到时自会有消息,殿下再等几日罢,王妃是个软性子,做事不太过都不会咬人。
鹤戟不想再想这件事了,压低了嗓子再次开口,好了,沈真人对于平宁卫几次被扰有何看法!
背水一战,他们想要我们在平宁卫屯的粮食和一岁两季的麦子,毕竟平宁在他们管制之时还是个沙洲,别说麦子,水流都未分渠。
沈爃手指指着平宁,这次扰边是想试试,平宁卫中到底有多少兵力可调动。
鹤戟的目光却不在沈爃手指着的平宁,而是平宁上方鞑瓦的第一大关要,“熠都”,那我们就趁此告诉对方,本王耽于美色,与王妃情好,已然搬回金川,不在平宁!
沈爃不明白,刚要开口,就听见林柏的声音。
殿下是想要,“声东击西!”
鹤戟抬眼,眼角挂着假笑,嗯了一声,但有个问题,若是不能一击即中,被他们钻了空子,就是两败俱伤,眼看就要入秋了,军费......,咱们的陛下怕是不会再拨了。
二位觉得此战,能战否。
沈爃总感觉答案就在脑子里,可怎么也找不出来,半晌,忽然开口。
王妃!
鹤戟本还兴奋的神经被拉了回来,想起昨夜自己抱着的那个“软绵绵”的东西,不自觉皱了眉。
沈真人也不用时刻提起王妃,若是不知晓内情之人,必然你二人有苟且!
沈爃侧头看着林柏,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想翻白眼。
林柏温柔的笑了,捏了捏沈爃的鼻尖,摇了摇头。
臣是说,王妃的陪嫁是一笔“巨款”,或许得到她的帮助,我军在军费上的担忧就能解决了。
王府,谢慕安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小荷连忙上前递上手帕,公子这是怎么了,要叫府内良医来看看吗。
谢慕安摆摆手,鼻尖擦的通红,还是别了,这端王这么厌恶我,还是少惹府内诸人,晚些时候,我们出府看看,就说昨日的药拿错了。
小荷摇头,不行,王妃,昨夜才遭了那么大的罪,您忘了!
谢慕安吸吸鼻子,小声喃喃,也是。感觉鼻腔内被刺激的感觉消减了,那就不去了,多喝点热茶祛祛风寒就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小荷颌首,扶着谢慕安又回到塌上休息。
谢慕安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但始终没闭上眼,心里想着到底该找谁学这死遁的本事,能不能直接找人要个死遁的药,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啊,金川王为什么那么讨厌自己,昨晚的刺客还会不会来,想着想着,拉紧了薄被。
鼻间传来昨夜鹤戟身上的淡淡旃檀香味,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暮景残光、斜阳晚照,天边橙光缓缓向地平线下挪动,两道身影迎着斜阳,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上之前,进入了金川。
到达王府时,谢慕安正穿着中衣在梦安居喝着白粥。小荷则是一脸气愤。
太过分了,他们真的太过分了!公子都病了,他们还拿这些来糊弄。
是王妃!我再说一次是王妃!谢慕安放下影青瓷碗,瓷勺和碗边相撞,发出“玎玲”声,似玉磬之声,空灵悠长。
小荷赶紧扶正碗勺,这馔具就剩下一副了,您可别摔了,不然不知道吃什么了又要全身起疹子了!
谢慕安眼神毫无波澜的盯着小荷,半晌才开口,是啊,没了这映青瓷我会痒痒,但是有了你这张嘴,我们会没命,祖宗,我求您了,别再叫错了!
小荷刚要开口,就听见房门外沈爃的声音,王妃,奉殿下之意来查看您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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