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员外的府邸只是在这京城其中并不起眼的其中一座,但比起老旧的医馆,这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华丽了。
婢女看起来早早便在门外等候着了,见到陈曦后眼前一亮,正想迎上来,又看到她身旁的杨墨,有些迟疑:“这位是…?”
杨墨脸色暗淡下来,退后两步正想离开,陈曦只是朝着他轻轻摇摇头,握住他的手腕:“这是我的弟弟,他年纪尚小,我不放心他独自留在家中。稍后劳烦您安排下人给他上些茶水便足够了,不需要多加看管他,他不会打扰到小姐的治疗的。”他见她向外人介绍自己为弟弟,眼中有些湿润,心中暖意起涌。
见她已如此解释,婢女在得到夫人的同意后,才将她们二人一同迎进了宾厅。见杨墨乖巧地捧起热茶嘬饮,陈曦这才安下心来跟着婢女离开。路途中,她向婢女稍微打听了一下病人的情况,婢女平日也是个爱讲八卦的,见四下无人,便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
“…小姐素日都爱围着那林公子打转,可那日媒婆上门,小姐打扮成了丫鬟悄悄随了去,回来之后就不对劲了。”陈曦挑挑眉,心中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再加上这几日杨墨在外打听得来的消息,她的心中已有了大致的想法。
才到门口,一个枕头便被砰一下砸到了门上,将正要敲门的婢女吓了一大跳:“夫人,小…小姐,陈大夫来了。”陈曦大步跨过地上的绵絮和新鲜的薰衣草,不只是王小姐,夫人身上的灰气也比几日前的重了一些,乌青中的几缕白丝虽然看得出已经尽力掩饰了,可也同样难以被忽视。
“安命,大夫来了,乖乖让大夫为你把脉,好不好?”夫人温声细语地安抚狂躁的女儿,怀中抱着的王安命却恶狠狠地瞪着陈曦,排斥她的靠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能说出一语,只能勉强发出一些气音。这种状态根本没有办法帮她把脉,可她身上的灰气开始要遮住她的脸了。她敢断定,普通的失语症定然不会伴有发狂的表现。咬咬牙,她冒险地请求夫人带着一众下人离开,将这个空间仅留他们二人。
众人散去,王安命肉眼可见地安静了不少,只是依然抱着枕头,防备着她的靠近。陈曦没有再次尝试靠近,只是做了下来为自己带了一杯茶,随后用仿佛是在探讨今日天气的语气,平常不过地开口:“他要成婚了,对方是内阁大学士家中的庶女。”慢慢喝下一口茶,然后就一瞬不瞬盯着王安命,观察着她的表现。
猜中了。话音才落,床上女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透了,枕头被无力地放了下来,不再紧紧攥着,就这么呆呆地垂泪。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安静,本应如此。
可在她的视角中,王安命身旁围绕着的灰气却像是被石子所投入的湖,剧烈翻滚,扭动着,甚至好似在凝聚成什么可怕的东西,嘶吼着像是要吞噬掉她。陈曦心中大惊,原来这些灰气,竟是可以活动的么?她没有去安抚她,只是把她的床幔放了下来,给予她更为私密,得以冷静的空间,让在外候着的下人拿来了纸笔。
“既然你不愿开口,那我们便以纸笔交谈。看到旁边的烛火了吗?王小姐不必担忧,今日我们所谈之事皆会被它吞噬湮没,再无旁人能知。”王安命脸上的血色不再,灰气又加重了几分,她掀开床幔,坐到了陈曦的对面。一靠近她的身旁,不知为何,她只觉内心的躁动被安抚了下来,脑中也终于清明了一些。
“和我聊一下他吧。”没有焦躁的催促,也没有讨好,就像是在闺阁中最平常不过的聊天一般。
王安命是王员外唯一的女儿,又是老来得女,从小便被夫妻俩还有几位妾室当成掌上明珠一般疼爱,想要些什么,只要撒撒娇就都能得到。安命安命,便是想要她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安遂如意。家中的宠爱让她以为自己便是这世间上最独特的那一位,直至她长大了,首次被王夫人带去宴会之中,她见到了许多与她同龄的,仍在闺阁中的女儿。
她们衣着的布料,样式,都是她未曾见过、穿过的。向来在小妾和下人面前都保持着主母风范的母亲在其他的贵妇人面前是要讨好的,谄媚的,坐在最下端的。她悄悄跑了出去,因着是一个较为小型的聚会,所以王夫人也放心的让她出去透透气了。
王安命漫无目的地逛着比她家中还要大上不少的花园,花园中种植着无数名贵的花,花香扑鼻,可这些新奇的事物都抚平不了她心中那莫名想要逃离的心情。
‘这个丑八怪是谁?’‘没见过,听闻是街角那个买官的王员外的女儿,怪不得看起来如此寒酸。、’‘是啊是啊,这些布料即使是给我家下人,他们也是会不屑一顾的。’小孩子如此直白的恶意朝她扑面而来,她的心中委屈极了,看着她们小小年纪却难掩精致的脸庞,再摸摸自己勉强能称得上的滑嫩的肌肤。
‘发什么呆啊。’王安命被推倒在地上,思绪被疼痛拉回。‘怪不得是小家出来的东西,果真是没什么教养,还不快快向容姐姐行礼?’‘呵呵,容姐姐的父亲可是内阁大学士,小心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她按耐内心的惊惧,第一次学会了什么叫忍耐,她回忆起母亲所教导的礼仪,右脚正要后退,却冷不丁地被绊了一下。想要站起身,可脚腕却是钻心般的疼痛。
她再也无法忍受,坐在地上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可母亲还在迎客厅中,没有人能来救她。围在她面前的千金们好像形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她好像甚至无法见到头顶的太阳。‘才教你这么些礼仪就受不了啦?’‘小家子气的东西,好心教你礼仪还在这里吵闹。’受到自家小姐的示意,一旁的婢女虽不忍,可仍站了出来便要朝王安命的脸上扇巴掌。
写到此处,王安命身上的灰气又开始翻涌了,灰气幻化成一只大手的模样,轻轻抚上了她的脖颈。她猛然咳嗽了两下,手上动作却不停,继续往下写去。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当林府是什么地方?!’
王安命抹着泪,身上的灰气好似又被抚平了,刚刚那只慢慢锁紧的大手消失,又化为了普通的灰气,极慢地在她的身上流动缠绕着。她在纸上一字一句地继续写着:你知道吗,那时的林公子早已能在他的脸上看到未来丰神俊朗的雏形,那时的他便犹如天神一般,挡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背影,渐渐与我想象中的英雄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话本中的天神竟是真实存在的吗?
‘林哥哥好,这是王员外家的千金,初次参加聚会,姐妹们也只是心善教教她些交际的规矩。许是姐妹们有些严厉了,妹妹被吓到,才会如此。’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不发一语的容向月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满脸笑意地拉起王安命,背对着林玉白时,阴恻恻地瞪了她一眼,可面上亲切地拍了拍她裙上的灰尘:‘妹妹,下次可要注意些,别再摔倒了。’
‘是…多谢容姐姐和其他姐姐们的教诲,我先回去了。’王安命正要转身离开之际,却被身后的少年叫住了:‘你首次参与这些宴席,想必还不太识路,我送送你。’她有些惊讶地转身,却对上少年温润的笑意,她的耳悄悄染上了粉,心中的忐忑霎那间消失全无。她小声地行了一礼:‘有劳林公子了。’
她的脚踝扭伤了,但不敢声张,只能尽量迈着大步跟上少年。见身后的小女孩走的有些慢,他便扭头看看她,映入眼帘的是她变得苍白,血色全无的脸色,额头冒着些冷汗,疼得眼泪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的,走路一瘸一拐,我见犹怜的模样。王安命不知为何,只觉得扭头看了看她后,林玉白的神色变得比方才更加温和了。
‘刚刚可是扭伤了脚?泽芝,将王小姐送到府医处,我先去向母亲禀报。’
王夫人很快便赶到了,向林夫人表达歉意后便提前离开了宴席,先行回了府。当她看见王安命身上的灰与肿胀的脚踝,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落着泪,紧紧拥着她最珍贵的女儿:‘是母亲的错,日后你若不想参加我们便不去了。’
年幼的王安命,攥着母亲的衣角,像是想到了什么,扬起头,眼神充满了坚定,脸上红红的:‘不,母亲,我会去的。请母亲教导我所有的礼仪。’夫人的眼泪落了下来,知女莫若母,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在想些什么呢?
‘你若是决定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支持你。’
在家中学习了月余的礼仪,任任何外人看,她都是一名礼仪满分的,合格的大家闺秀。她平时闹着脾气不想学的算术、管家之术、女则女戒,一想到那温润如玉的公子,她又咬着牙,硬着头皮继续学了下去。她明白,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太大了,她只能把这些技能尽力样样学到精通,尽管是最严厉的嬷嬷,都挑不出她的任何错来。
所有她厌烦至极的交际宴会,只要有林玉白在,她都会一一参与。哪怕只能遥遥看到他一眼,她都欣喜若狂。偶尔也能有幸交谈上一句,一连数天,她都会反复在心中咀嚼重温他说过的每一个字,他的神态、表情、语气。
可随着年岁增长,林玉白长得越发英俊,其风流的事迹也传遍了京城中的大街小巷。昨日得了船上的琵琶女相互探讨琴技,相谈甚欢,今日又与万欢楼中那闻名京城的清倌人相交为知己。容向月出现在他身边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他们日后会成婚,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唯有王安命恍若未闻,即使无数次在宴会上被明嘲暗讽,被耻笑她厚颜无耻,如此痴心妄想还想攀附上高枝。她仍在会出现在有林玉白的各种地方,仿佛魔怔了一半。
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洞,灰气隐隐又化为了大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后背,攀上她的脖颈。她写字的动作仍在继续:我知道我配不上他,就凭我这个小门小户的员外家女儿,如何能配得上已经连中两元,背后有国公府的林公子?我不怨我的父亲,我也不怨我的母亲和姨娘们,他们已经倾尽了他们的所有。我只能让我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哪怕是稍微能入了他的眼。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容向月?她带给了王安命到现在都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每次一踏入别人的府邸,她的手都在不住的颤抖。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恶毒的女人可以站在他的身边?如果她可以,那么这么努力的她为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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