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大手又掐住了王安命的脖子,她又开始止不住的咳嗽,可她提笔的动作不停,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笔下的字迹越来越潦草,陈曦已经开始要细细分辨才能认清她的字了。
王安命咳嗽地越来越猛,陈曦试探性地站到了她的身边,大手像是碰到滚烫的水,一下子松开了她,只是还徘徊在她的肩上,像一只随时等待猎捕的豹。她一下子得以顺畅地呼吸,以为陈曦为她做了些什么,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陈曦眯了眯眼,心中又出现了一个猜测,她温柔地笑了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接受了这份道谢。又帮王安命倒了一杯温茶,才接过她的纸,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慢慢阅读起来。
在王安命的哀求之下,纵使知道万分的不可能,但王夫人仍然在林府没有任何主动的表示下,找了媒婆上门探问。当日,她换了一身丫鬟装,瞒着父母,往脸上涂抹了厚厚一层胭脂,又给了媒婆重重的钱袋子,好说歹说才成功假扮媒婆的侍女一同前往林府。
媒婆上门拜访之际,王安命偷偷摸摸地避开了所有的林府下人,进入了前院。哪怕是能隔着窗户看见,她今日便不虚此行。
刚进入长廊,她便听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应当是在和他的小厮说着话,她急忙钻入一旁的草丛中,蚊虫的叮咬也无法阻挡她眷恋地听着他的声音。
‘少爷,又有媒婆上门了,听说是王员外家的千金属意于您。’‘林玉白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是才想起来:‘哦,她啊。那个相貌平平又不甚有趣的跟屁虫?’‘是…是的,您在几年前不是还在宴席上帮过她吗?’
她的心脏好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疼得她止不住地发抖。只听见那人愣了一下,轻轻哼笑了一声:‘只不过是引起容向月嫉妒的方式罢了,她家对我,对国公府都能有助力。父亲已重点提醒过我要把她攥紧在手里,哪怕是庶女也会对我林府大有裨益。’
她瞪大了眼睛,原来自己只是引起容向月妒意的一个道具。原来这些年,容向月对她的欺辱,他都看在眼里。
甚至乐享其成。
‘今日之事往后不可再多言了,稍后让母亲随意找个借口打发走便是了。至于王安命,’他突然又想起当年她扭伤后垂泪看向他的模样,唇角向上扬了扬,‘若是她真的如此深爱小爷,以后倒是可以抬她当个通房。虽然她长得一般,但是梨花带雨的模样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林玉白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不见。草丛中,王安命抱着自己的膝盖发着抖,明明还在仲夏,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冰窟一般,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抬手一抹,自己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泪流满面,脸上的脂粉早已斑驳。她取出手帕蒙住脸,找到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朝媒婆示意后便快速离开了。
回到府中,母亲急忙迎了上来,本来还想斥责她偷偷跑出去,可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姨娘们招呼着丫鬟为她烧水,她很想道声谢,可是张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觉得面前的事物在旋转,天也快速暗了下去,最后一刻,她本以为她会倒在冰冷的地上,可是母亲接住了她。
“噗。”读到最后一句,陈曦手中的纸张被血色模糊掉,面前的王安命吐出一口黑血便晕倒在了桌上。灰色的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口鼻,掐住了她的脖颈,包括她的心脏也被紧紧攥住,她整个人都被这些灰色大手包裹着,脸色开始变得灰白。
再不做点什么,就来不及了。
她取出三张尚未使用过的纸,从匣子中取出笔,她却苦恼地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用典籍中的病症名字来得出结论。待王安命气息断绝之时一切便都来不及了,到时与她共处一间房的陈曦便要接受杀人的指控,灰气这些从未有他人听说过的神鬼离奇事情,只不过是她妄想逃脱罪名的虚言罢了。
她的脑中反复回忆着方才看到的一切,可面前的少女呼吸逐渐微弱,身体也渐渐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了椅子上,只怕不出片刻,她便会魂归西天。突然,陈曦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王安命,你爱的真的是林玉白吗?还是套着林玉白皮相的英雄幻想?年幼时的惊鸿一瞥真的足够支撑你的爱意直到现在吗?”
陈曦惊喜地发现,捂着王安命口鼻的灰气似乎顿了顿,力气也小了下来。尽管其依然覆盖在上面,但至少不像刚刚几乎无法呼吸了。看来和往常解决普通灰气的方法一致,只要将正确的病症推断出来就可以救下她了。她快速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沉迷于英雄幻影,嘴中还念念有词:“你从小便将为你解围的林玉白代入了你所看话本中的绝世英雄,你迷恋的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反观林玉白,分明知道容向月的欺辱是因他而起,却为此沾沾自喜,认为是其自身的魅力。王安命,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真正的他到底是不是你想象中的英雄郎君!”
最后一笔落下,每一个笔画都散发着莹莹白光。她眼睛一亮,小时候给她这根笔的主持说过,若是她对患者的病症推断正确,那么落下的字便会给予她回应。想来这第一重病症她是推断正确了。思至此,陈曦狠狠将纸张撕开,并砸在了捂住少女口鼻的灰色大手上。纸张碰到大手后便落下,可字却印在了上面,灰气像被火烧了一搬瞬间消散。
尚在昏迷中的王安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等陈曦喘口气,便看见她紧紧按住脖子与心脏,面色青紫。
不好!随着第一只手的消散,另外两只手的进度加快了!
“你无法开口说话,到底是你无法,还是你不能?”她又唰唰写下几个大字:自辱。字迹虽然有所反应,但是不够,她将纸拍在桌上,盯着在王安命脖颈上的大手:“你自小被万千宠爱着长大,即使是你的哥哥,也越不过你去,你清楚地知晓这件事情。可你在听见林玉白日后招你为通房时,你为何说不了话!是因为你对他轻视与你感到愤怒,还是你也在唾弃着那个听到有机会入他后院,哪怕是卑贱的通房,居然心中隐隐感到窃喜的你自己?!”
字迹再次散发白光,在印上大手之时,陈曦的语调不在愤怒,而是异常的冷静:“王安命,你在害怕自己,你害怕若你还能说话,你会不顾一切地答应,成为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你也在厌恶自己,厌恶你辜负了家中的爱,而选择了自轻自贱,为了迎合林玉白而自甘堕落的自己。”
灰色大手这次消散的速度更快了,在消散之时,她好像隐隐听到了一声尖叫,分不清男女,雌雄莫辨。
到了最后一刻,陈曦的思绪已经彻底理清。她的语调不再激昂,而是靠近王安命,蹲下身,对着已经倒在地上的王安命,用一种同情,又近乎于悲悯的语气和大手,又或者是她的潜意识对话,好像在陈述着什么:“我在想,你痛苦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捂住心脏的灰气听到这句话淡了一些,但力度像是逃避似的仍在飞快加重。
“王安命,是因为,你发现了你的价值,被人狠狠否定到了泥土里,尘埃中。”大手骤然停下,连带着她本人好像也颤抖了一下,脸色不再青紫,而是恢复了苍白。
“你在外因家世不显被欺辱嘲笑,让你察觉你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是你遇到了林玉白,一个背后有权势,被京城中无数闺秀所喜欢,被无数红颜知己所欣赏的人。得到他,你就能证明你自己的价值,因为你认为,被一个有价值的男人承认,便能间接被所有人肯定你的价值,对吗?”
“你为了让他高看你一眼努力学习,你精心打扮,即使头上戴的重饰压得你的脖子难以扭动脖子,出席你根本不喜欢去的宴会,就是为了盼得他的一丝怜爱。所以你痛苦,不仅仅是因为被他的贬低,而是你发现你这数年来吃过的苦,所付出的努力,全部被他轻飘飘一句‘通房’给踩成了齑粉。你所有做的一切,都不如容向月能为他带来的助益。”
“你痛苦的,不是失去了心之所向的少年郎。”
“是你发现,你这些年吃的苦——那些你用功所学的本领,你拼命所学的礼仪,所有这些你用来证明你的价值,”
陈曦的声音似乎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灰气仍然存在,但是却在她的话语落下后变得千疮百孔。她寥寥落下几笔:价值崩塌。
“王安命,我想你弄错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扭头看看你的家人吧,想想你名字的含义。你并非毫无价值,你最大的病,便是把你活着的意义,挂在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
“你,抛弃了你自己。”
这次,灰气的消失没有尖啸,也没有声势浩大地消失,就是仿若尘埃一般慢慢消散,直至不见。
灰气散尽,房间寂静地剩下了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可她却好像听见了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低声呢喃:“是我错了…”
王安命仍在昏睡,但是眉头已不再紧皱,面色也恢复了红润,就像是普通的进入了梦乡,做着什么美梦一般。陈曦轻松抱起她过于清瘦的身躯,放回床上并盖好被子。感受到重量不对,还顺手把了脉,摇摇头,小小年纪便一把年纪地叹了口气:“为了减重长期节食,这怎么能行。”
她将门打开,对门外候着的丫鬟点头示意:“幸不辱命,可以请夫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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