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听罢,向来喜怒无形的脸上突现少有的大惊失色,不等张信和三宝说完,立刻往庆寿寺掠去,几个起落间即消失不见。三宝与朱能和张信随后跟上,那一群将士面面相觑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谁喊了一句:“跟去看看!”于是一窝蜂地也随着去了。
庆寿寺中遍地狼藉,大大小小的佛像跌得横七竖八散落在四周,寺中的僧人或毙命或重伤,道衍大师端坐于蒲团之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往生咒,僧袍的袖子亦被划破,手臂上尺余长的伤口不过胡乱包扎,尚有鲜血汨汨渗出。
日色缓缓明丽,路上的行人愈渐多了起来,庆寿寺外已渐渐有人群聚集,对此飞来横祸人人脸上皆露出了惶惶不安的神情。朱棣因曾于元宵佳节信游灯市当众收了姝娈,又于朝阳城楼上求娶一平民女子为妻闹得沸沸扬扬,故而百姓们对他并不陌生,待见到他时,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
张玉带着一队人马正在收拾残局,赵东耷拉着脑袋被绑在正殿的柱子上,朱棣连忙上前一把扶助道衍大师愧赧不已道:“大师,本王来晚了!”
道衍大师甚是艰难地摇摇头:“寺中子弟素日里也有练武强身,但终究不是这些贼人的对手,”他望向那些或伤或死的僧人,几乎要老泪纵横,“亏得他们拼死相护,老衲得以死里逃生,却连累众多弟子枉送了性命……阿弥陀佛!”
三宝与朱能的速度奇快,三言两语间也到了,朱棣转而问三宝,声音不大,却叫人无端端地胆寒:“这是怎么回事?”
三宝立刻道:“王爷刚去了朝阳门,庆寿寺的一位大师身受重伤跌倒在府门口求救,奴才急忙带人赶来。却终究还是来晚一步,救援不及,不过抓到一名活口。”说到此节,他指向殿中的赵东!
朱棣闭目深吸一口气,陡地抽出三宝手中的佩剑指向赵东的咽喉迫视着他冷声道:“北平布政使张大人、都指挥使谢大人、北平都指挥使张大人、庆寿寺、燕王府,说!你是谁?到底是何人指使你们,做出如此罪恶滔天之事?但凡有只言片语的不尽不实,本王一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届时,张信和适才朝阳城楼下的那些将士们已全部赶到庆寿寺,赵东哆嗦着道:“卑职乃是开平宋忠宋都督麾下的一名总兵,奉宋都督之命前来擒杀燕王和北平各官员,拿下北平城!”
朱棣怒道:“满嘴胡言乱语,宋都督乃是皇上亲封、戌守边关,怎会反攻北平?”
赵东见朱棣脸上的怒色吓到面无人色连忙道:“宋都督得的是皇上的密旨。”
朱棣听得愣了一愣,不可置信道:“皇上的密旨?拿下北平城?”
“王爷容禀!”张信上前一步,终于将手中的物件展开,赫然是一幅中军旗(注1),一个大大的宋字映入眼中,“此物乃是下官方才在那城外三里的营地中发现,确是宋都督的军旗无疑。”
赵东生怕朱棣不信一般:“卑职为宋都督麾下之总兵军中人尽皆知,军中亦有王爷的旧属,王爷一查便知。”
朱棣似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不可回转,张信追问道:“你方才说拿下北平城,何谓拿下北平城?”
赵东小声道:“皇上的密旨是:未免重蹈湘王的覆辙,将燕王府燕王及其所有家眷、北平城的官员、庆寿寺以及所有守城将士全部歼灭,一个不留……”
朱棣似支撑不住,以剑支地,那些将士中离得稍近一些的,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个震惊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张信再度喝道:“大声说出来!”
朱棣终于回过神来,骇人的目光自赵东脸上越过,赵东不敢再耽搁:“皇上的密旨是:未免重蹈湘王的覆辙,宁错杀不错过,将燕王府燕王及其所有家眷、北平城的官员、庆寿寺僧人和所有守城将士等但凡有可能和燕王同气连枝者全部剿灭,一个不留。北平城中的百姓如有拥戴燕王者,杀无赦!”
僧人中受重伤者被扶着靠到一旁,不幸殒命者也被张玉朱能另寻了别处安置,庆寿寺里里外外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夏末的天气仍炎热非常,个个都挤得汗流浃背,酸馊的味道经热气一蒸,益发地叫人作呕。
可即便如此,也无人愿意离开,甚至有胆大者索性站到大殿门口将大半的身子探了进来,而此时的庆寿寺,身份尊贵如燕王朱棣,地位低下如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济济一堂。
庆寿寺因着香火鼎盛,寺中的僧侣十分勤快,被清出的大雄宝殿砖地光滑如镜面,此刻的滩滩血迹在越来越明亮的日头下,看得久了,眼前仿似漂浮着一团团血色的光影,怵目到惊心。赵东的招供字字句句犹如雷击,砸到了所有人的心上。
此事已不单单只牵连燕王和官府了,朝廷、或者说是皇上因藩王频生风波担心皇权不稳索性将百姓和出家之人的性命也要一并取了去等诸如此类之当今圣上枉顾人命的说辞恐怕很快便会传得天下皆知。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无声,曝晒在烈阳下的背脊应该是滚烫滚烫的,却不知为何人人都觉得有飕飕的凉意自脚底板逐渐升上来,蔓延到周身。
朱棣眼角扫过周遭所有人的神情,心中暗喜,面上却发急,再度剑指赵东,然而剑尖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你简直胡言乱语,皇上得先帝留遗诏传位,定是爱民如子,怎么可能会行此等背离人伦之事。你到底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张信心中暗叹:王爷此语甚妙,先帝开创大明盛世,英明世人皆知,既是留遗诏传位于当今圣上,那么当今圣上必定是爱民如子,倘若不然,那是否真是先帝留遗诏传位就值得细细推敲了。
他向朱棣郑重拜下:“王爷!请听下管冒死一言——周王、齐王、代王、岷王、”他加重语气,“还有湘王,前车之鉴血迹斑斑、谢大人和张昺张大人家中亦是血迹斑斑、此刻大殿之上更是血迹斑斑。王爷英明睿智,难道要一味念及血脉亲情任由北平城也血迹斑斑么?王爷……”
朱棣的脸色竟有些微微发白,骤然暴怒:“你——放肆!”
守城的将士们已经信了大半,而张信的此番话语衬着眼下的场景更令在场之人颇为动容,窃窃私语之声四起,道衍大师被朱棣的一声暴喝似从巨大的悲痛中稍稍抽离,轻声道:“王爷请先息怒,老衲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棣的暴怒渐渐化为眉间驱不散的浓愁:“大师请说!”
道衍大师向张信道:“借大人此旗一用。”张信忙双手递过。
他手举中军旗一脸的疑惑不解复而对朱棣道:“老衲从未上过战场,并不识得此旗,但王爷战功彪炳,领军杀敌无数,敢问王爷一句:此旗是否为军中之物?”
朱棣似有不可承受之重缓缓点头道:“确是军中之物!”
他转而再问张信:“请问大人,是在何处发现此物?”
“城外三里隐蔽处有军营驻扎的迹象,下官带人搜营,发现此物,还有出自京师卫所之火箭、火铳、火蒺藜、大小火枪等火器不计其数。”
张信刚刚说完,在场之人俱是倒抽一口凉气,须知从军者皆晓京军三大营(见注2)乃是天子亲辖,而此类卫所所属之火器更是朝廷用来抵御强悍之外敌所用,如今却拿来将炮口对准了北平城,双方一旦交火,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东心中更是叫苦不迭,人是他带来的,此行的任务是暗杀而不是攻城,为达到震慑的目的一千人中不过百人身穿铠甲打算在燕王面前做做样子,其余人等皆准备的是夜行短装,哪里来的火器。那旗帜倒是真,因北平毕竟是燕王的封地,剿杀燕王事成之后总是要有信物昭告北平城百姓的。
而张信无疑在传递一个讯息,即便是朝廷卫所的火器,燕王也是样样不缺。火器制造非一朝一夕可成,如此看来,燕王分明是早有图谋,而昨晚的首次交锋不过是燕王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听到此节有人已经捏紧了拳头怒火冲天,只听见道衍大师指着赵东再问张信:“大人如何能凭此人之言,就相信了此事定是朝廷所为?”
注
1:中军旗:为一军之主旗,由皇帝授予领兵将帅或授权于某部将帅,战时方能使用,为中立直幡,为蓝底朱字朱边,上书御赐某都督。
2:卫所:卫所制为明朝的最主要军事制度,为明太祖所创立,卫所制有些象世兵制,其构想来自于隋唐时代的府兵制。京都的卫所所属分两种:一是京军三大营,为全**队的精锐;二是皇帝亲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7章 第十八章 堆波聚浪靖难起(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