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宇内,死寂取代了疯狂的喧嚣。
陆清那凝聚了幽蓝寒流的一击,不仅摧毁了“慈母泪”罗盘,其逸散的极致寒意更如同一次无差别的灵魂净化,将残余的、附着在村民身上的狂乱气息与窥伺在侧的弱小忆噬者,一同冻结、驱散。
冰墙消融,寒气化作白雾升腾,露出庙外一片狼藉的景象。疯狂的村民们不再嘶吼攻击,他们如同被同时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成片地、无声地瘫倒在地,如同秋日被收割的稻禾。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第一声啜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从某个角落响起。
那是一个中年妇人,她茫然地坐起身,看着自己布满污垢和细小伤痕的双手,又抬头望向周围倒塌的篱笆、破损的屋舍,以及身边同样茫然坐起的、面黄肌瘦的邻居。她脸上那标准化的、幸福的微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洞,仿佛灵魂刚刚被塞回一具陌生的躯壳。
“我……我的娃呢?”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我的……狗娃……去年冬天,不是已经……已经……”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瞳孔剧烈收缩,一段被“慈母泪”强行覆盖、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幸福的假象——寒冬,破屋,怀里孩子冰冷僵硬的小身体,那蚀骨的绝望与心死……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蜷缩成团,剧烈地颤抖,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迟来的、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悲痛。
这声哭嚎如同一个信号,瞬间引爆了全场。
更多的村民陆续“醒来”。记忆的潮水回归,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淹没一切的痛苦。
“娘!娘你醒醒!你怎么了?!” 一个少年摇晃着身边昏迷不醒的老妇人,老妇人却在醒来后,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喃喃念着早已战死沙场的长子名字。
“房子……我的房子怎么塌了?明年、明年的税可怎么交啊……”
“不……不要过来!别杀我丈夫!” 一个妇人惊恐地挥打着并不存在的敌人,陷入了某场惨烈匪祸的记忆回响。
“假的……都是假的……阿秀根本没回来过……她早就跟人跑了……” 一个男人痴痴地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淌。
哭声、喊声、绝望的嘶吼与茫然的呓语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片悲惨的交响。方才还如同疯狂野兽的村民们,此刻变回了手无寸铁、被残酷现实碾过一遍又一遍的普通人,暴露在血淋淋的伤口之下,无所适从。空气中那甜腻的气息已彻底消散,只剩下泪水的咸涩、尘土的腥味,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谢辞收刀入鞘,归墟之瞳静静地看着这片由他亲手参与制造的“真实”地狱。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守护的信念未曾动摇,但这信念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如此惨烈地呈现在眼前,依旧沉重如山。
苏浣沉默地走上前,蹲下身,检查几个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昏厥过去的村民。她的动作依旧精准专业,但指尖触及那些因极度痛苦而痉挛的身体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的“私密脉案”中,或许又会添上冰冷的新数据:“干预后果:群体性创伤应激反应急性发作。”
余小楼看着眼前景象,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没了平时的机灵劲儿,只剩下茫然和一丝恐惧。她习惯了在黑暗中求生,却很少直面如此大规模、**裸的精神崩溃。
殷晚晴早已泪流满面,她挣脱余小楼的手,踉跄着走到一个蜷缩在地上无声流泪的孩子面前,想将他扶起,想给他一点温暖,却发现自己的手和孩子一样冰凉。她的织暖之术,在此刻滔天的集体痛苦面前,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月无痕不知何时已收起了竹笛,他站在稍远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人间惨剧,脸上那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研究者般的审视与记录。他似乎在评估着“真相”的破坏力,衡量着不同痛苦的重量。
就在这片混乱与悲鸣中,一个身影,缓缓地从倒伏的村民中站了起来。
是那位曾在古槐下出现、短暂“人偶化”过的老妇人。她衣衫褴褛,白发凌乱,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苦难的印记。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映不出丝毫波澜。
她推开试图搀扶她的人,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一步步走向站在庙宇废墟入口的谢辞等人。
所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身上。
老妇人走到谢辞面前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谢辞、苏浣、余小楼、殷晚晴,最后,在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沈蹊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谢辞脸上。
她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她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带着浓重疲惫的语调,平静地开口:
“三十年前,叛军过境,男人被杀,女人被辱。”
“我亲手……埋了我的爹娘,我的丈夫,还有我……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周遭的哭喊声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我在血和眼泪里,挣扎着活了三十年。每一天,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她抬起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眼神空洞。
“这里……太苦了。苦得让人想发疯,想把自己也埋进土里。”
“然后,‘慈母’来了。”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感激,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漠然,“它让我忘了那些事,只记得……天很蓝,饭很香,邻居很和气,日子……很有盼头。”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群“拯救者”年轻而坚定的脸庞,最终,那平静的目光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却深入骨髓的诘问,她轻声问道:
“年轻人,你们砸碎的,是我的囚笼……”
“还是我唯一的……慈悲?”
轰——!
这句话,比陆清的冰龙咆哮,比慈母像的崩塌,更具冲击力,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湖之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哲学的拷问,在此刻,以最具体、最残酷、最无法回避的方式,被摆在了面前。
我们是否有权,以“真实”和“自由”为名,将他人从“幸福的谎言”中暴力地拖拽出来,扔回“痛苦的真实”地狱?
谢辞的信念,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他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陆清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位老人,钴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与……感同身受的茫然。虚假的幸福,与真实的痛苦……哪一个,才是更残酷的刑罚?
团队的胜利,在老人平静的诘问中,仿佛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残忍的失败。
美梦破碎后,露出的,并非是通往光明的道路,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痛苦的……虚无荒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