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老妇人那句平静的诘问,如同冰水泼洒在燃烧的灰烬上,嗤嗤作响,留下刺骨的寒意与死寂。庙宇前的空地上,绝望的哭嚎似乎都因此滞涩了片刻,只剩下更深的、无声的悲恸在蔓延。

谢辞握紧了拳,指节泛白,归墟之瞳中的幽光明明灭灭,仿佛也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冲击。苏浣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理性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余小楼咬着嘴唇,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恨不得立刻逃离这片由他们亲手制造的“真实”地狱。沈蹊更是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仿佛老妇人的每一个字,都抽打在他本就脆弱的灵魂上。

就在这时,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微跛的身影,动了。

是殷晚晴。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留下浅浅的红印。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着尘土、血腥与泪水的咸涩,然后,她迈开了脚步。

她没有走向那位提出终极诘问的老妇人,也没有先去安抚哭得最撕心裂肺的那些人。她先是走到一个因惊吓过度而呆坐在地、眼神空洞的小女孩面前,蹲下身,从随身的篮子里——那篮子竟奇迹般地在之前的混乱中保全了大半——取出一块用干净荷叶包着的、她之前准备的姜糖糕。

糕点已经冷了,甚至有些变形,但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递到女孩嘴边。女孩茫然地看着她,没有反应。殷晚晴也不催促,只是维持着那个递送的姿势,眼神温柔而坚定,仿佛在说:“吃吧,吃了,会好受一点点。”

或许是那糕点散发出的、与周遭绝望格格不入的淡淡甜香,或许是殷晚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温柔,女孩迟疑地、慢慢地张开了嘴,含住了那块糕点。

紧接着,殷晚晴站起身,开始行动。

她走向那些因虚弱或打击而无法动弹的老人,将他们搀扶到相对干净、能避风的断墙残垣边,用自己的帕子沾了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轻轻擦拭他们脸上的污垢和泪痕。她走向那些茫然无措的妇人,帮她们整理凌乱的衣衫,将吓坏了的孩子拢到她们身边。她没有说一句“别哭了”或“会好的”,只是用一个个细微、具体、力所能及的动作,笨拙却坚定地,试图将这片破碎的“人间”重新拼凑起来。

她的动作并不快,因右腿的微跛而显得有些吃力,但异常专注,仿佛这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冰冷地落在焦土与泪痕之上,更添几分凄寒。雨水打湿了殷晚晴的鬓发和衣衫,她却恍若未觉。

谢辞沉默地看着,然后,他动了。他走到倒塌的庙宇旁,开始默默清理出一片相对安全的区域,用能找到的木板和石块,勉强搭起一个能遮风避雨的简陋棚顶。苏浣也加入了进来,她不再只是观察,而是开始运用她的医术,处理村民们在刚才疯狂中造成的擦伤和扭伤,动作精准而迅速。余小楼看了看,一跺脚,也钻进尚算完好的几间屋舍,搜罗出一些尚能使用的锅碗和被褥。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团队中弥漫开来。哲学的困境无解,但眼前的苦难,需要被具体地应对。

雨渐渐大了,有转成冬雨夹雪的迹象。寒意刺骨。

殷晚晴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村民。她走到谢辞刚刚搭好的简陋棚子下,那里恰好有一个半塌的灶台,竟还能使用。

她将篮子放下,开始生火。

火光映亮了她沾着雨珠和烟灰的脸庞,带着一种异样的专注与神圣。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小袋米,又找出一些之前采集的、能够宁神安心的干草药。没有新鲜的食材,她便将从余小楼搜罗来的、一些干硬的肉脯和野菜干细细切碎。

水是珍贵的,她用得极其节省。米粒在陶罐中慢慢翻滚,与切碎的肉脯、野菜以及那些草药一同熬煮。她没有多余的调料,只有一小包自制的、带着淡淡花香的盐。

但她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仪式。

她揉捏面团时,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让那原本死沉的面团渐渐焕发出柔韧的生机。她看顾炉火的眼神,像是在守护一个易碎的梦。当粥的香气开始弥漫,混合着草药的清苦与米粮最本质的甘甜,一点点驱散空气中的血腥与绝望时,所有嘈杂的哭声,竟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

就连那位提出诘问的老妇人,也微微侧过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那口冒着热气的陶罐。

那不是多么复杂的珍馐,只是最简陋的杂烩粥。但当殷晚晴用找到的、洗净的碗,将热气腾腾的粥分发给每一个村民时,那温暖的食物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冰冷的身体被暖流浸润,空洞的胃袋被实在的食物填充,那最简单、最原始的慰藉,暂时压过了灵魂深处翻涌的剧痛。

人们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眼泪无声地掉进粥里,混合着一起咽下。这一次的眼泪,似乎不再全是绝望,还夹杂着一丝……活过来的感觉。

殷晚晴看着这一幕,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左颊那个浅浅的梨涡一闪而逝。但她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得吓人。

苏浣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象让苏浣的眉头紧紧蹙起。

“风寒入体,旧疾复发。”苏浣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喉咙的旧伤被严重牵动,接下来几日,最好……不要再说话了。”她看着殷晚晴,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否则,恐有失声之虞。静养,是唯一的疗法。”

殷晚晴闻言,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粥,示意大家继续吃。她接受了这个判决,仿佛不能说话,对她而言并非多么严重的惩罚。

夜深了,雨雪渐渐停歇,留下一地湿冷泥泞。村民们挤在简陋的庇护所下,因疲惫和食物的温暖而暂时陷入了不安的睡眠。团队成员也各自找了地方休息,气氛沉默而沉重。

殷晚晴靠在断墙边,裹紧了单薄的衣衫,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她看着不远处蜷缩着睡去的余小楼,又看向独自坐在阴影里、抱着膝盖望着火堆发呆的沈蹊。

她悄悄从篮子的最底层,取出两样东西。那是两枚用最普通的粗布缝制的护身符,针脚细密,看起来朴实无华。

她走到余小楼身边,动作轻柔地将其中一枚,塞进了余小楼因为紧张而依旧微微握拳的手心里。余小楼在睡梦中咂了咂嘴,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枚带着暖意的护身符。

然后,她走向陆清。

陆清察觉到有人靠近,受惊般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未散的迷茫,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当他看清是殷晚晴时,那警惕才稍稍褪去,但依旧紧绷着。

殷晚晴没有说话,只是对他露出一个极浅、却无比温柔的微笑。她伸出手,将另一枚护身符,轻轻放在了他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个用来收藏的储物袋上。

陆清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那枚粗布护身符,又抬头看向殷晚晴。

殷晚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双手虚抱,做了一个“珍藏”的动作。最后,她指了指那枚护身符,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月光穿过破损的屋顶,洒在她苍白而宁静的脸上。她无法用言语解释,但她用行动,完成了最清晰的回答: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曾偷窃什么以确认存在,无论你为何迷茫于自身……

【你被安静地爱着。】

【你的‘存在’本身,就值得被小心珍藏。】

陆清看着那枚护身符,又看了看殷晚晴因无法言语而显得格外宁静柔和的眼睛,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一点点地、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那块粗布护身符,放进了自己那个一直空荡荡的储物袋里。

仿佛,那里终于有了第一件,真正属于陆清的、被温柔赠予的宝物。

殷晚晴看着他做完这个动作,这才放心地裹紧衣衫,靠在墙边,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喉咙灼痛,身体冰冷疲惫,但她的存在本身,如同这寒夜里微弱却坚韧的火光,悄然完成了对团队创伤的、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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