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轻骑快马从朱雀大街跑过,径直从西华门跑进了宫,中间没有任何停留。
马蹄踏在内廷的青石路上,一路跑,跪了一路的太监宫女。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三廖领着一众小黄门候在丹墀下,等轻骑接近了,忙凑上前道:“奴婢的爷诶,您可算是回来了,日头都偏西啦!奴婢巴巴儿等在宫里,一颗心是放在油锅上煎了又煎——您今日出宫才带了那么些人啊!下次您也带上奴婢吧?”
为首的少年翻身下了马,衣袂翻飞间露出罩甲内里一线明黄。他随手将马缰丢给内侍,闻言笑盈盈地斜了吕三廖一眼。
“聒噪。”
只这一眼,吕三廖便知道这位祖宗现下心情极好。他先将心放一半到肚子里,向旁使了一个眼色。一旁伺立的小内侍立即弯腰呈上了热巾。
吕三廖道:“奴婢今儿一天没见着主子,可足攒了一箩筐话说呢。”
乌云将镐京的日头遮住好些时候,泼下来的大雨将身子骨都泡乏了。今日难得放晴,小皇帝一早带上轻骑,马不停蹄跑到近郊围猎去了。
是一个随侍都没带。
吕三廖:“您下回就带上奴婢吧?奴婢还没打过猎呢。”
小皇帝擦擦手将热巾丢回盘子里,也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两道眉毛一扬,唇瓣一掀。
吕三廖立刻认出来这是个憋着坏的表情,这祖宗是要作弄人了。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听见一声轻喝:“茹黄儿!”
一道黑影矫健地冲来,差点将他撞倒了。吕三廖稳住身形定睛看去,只见脚边一只大藏獒,极其兴奋地吐着舌头围着他转圈,口水滴答活似要将他吞了。他立即三魂丢了七魄,嘴唇抖动起来。
“主子,爷,陛下!您快叫它收了神通吧,奴婢怕呀,怕呀!您可心疼心疼奴婢吧,主子!”
小皇帝抚掌大笑,乐不可支,见吕三廖呼天喊地,终于招手:“来,茹黄儿。”
獒犬立刻弃了吕三廖扑入他怀中。
呼啦一下,御犬监的几位太监一拥而上,满脸紧张。
吕三廖更是大惊失色。
这藏獒足有二尺五寸,虽说平日里温顺,但总归是个畜牲,野性难训。小皇帝若有丁点差池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虽明白这个道理,吕三廖却又更知道自己此时不好搅了小皇帝兴致。
小皇帝抚抚茹黄儿柔顺的皮毛,捉了它的前肢放在掌中掂了掂。茹黄儿用脑袋顶他的小腿,喉咙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呼噜声。
他又摸摸它头,盈盈笑道:“好姑娘,下次陪你玩。”
便放了茹黄儿给太监们带去,抬头瞧吕三廖。
“你不会骑马,跟去做甚?也怪无聊的。待哪日你跑赢了茹黄儿,朕再带你去不迟。”说着,觉得有些热,伸手将氅衣脱了。
立即又有一个内侍弓腰上前接过。
他倒是把人比作狗戏弄了。
吕三廖抖开披风搭上小皇帝肩,系带的时候道:“那奴婢还是去学骑马吧,兴许还能学会呢。”
“今日你气性倒大。”小皇帝看他一眼。
被这样呛声,这位祖宗也不见恼,吕三廖剩下那一半心此刻便跟着落回肚子里,他嘿嘿一笑,老脸上的皱纹花一样绽开,目光转到轻骑队列里一只只笼子上,说:“爷今日收获颇丰,想必是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呢。”
“原来在这等着朕。”小皇帝不住扬起下巴,脸上难掩得色,把今日收获的猎物亮给吕三廖看,指了其中一只说赏。
是一只灰狼,满身毛发无一丝杂色,油光水滑的,看起来极为蓬松柔软。
冬日将近,正好剥了皮毛拿来做氅衣穿。
吕三廖作喜笑颜开:“奴婢谢主子赏。主子还是心疼奴婢的。”
小皇帝忍俊不禁,斜他一眼,背手玩笑:“这下你可不许再气朕了。”
吕三廖:“奴婢没有,奴婢哪里敢!”
其余倒都没什么新鲜,只是其中有一窝杂毛兔子,怕是祖宗三代都被薅了来,大大小小灰灰白白的,什么样都有。小皇帝围着笼子逗了半晌,兴致勃勃指了人让养到御花园,还随手给那黄门封了个养兔官做。
后又玩心一起,想要亲自给兔子做窝。便又十分劳师动众地去了御花园,走到一半,他主意又变了,不想做窝了,转而打道回府,往寝宫重华宫去了。
呼啦啦一群太监跟着鞍前马后。
吕三廖弓身束手陪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在小皇帝拐了弯要往重华宫走时,终于开口:“陛下。”
小皇帝:“嗯?”
吕三廖:“几位阁老与梅御史都在崇政殿候着呢。”
顿了顿,“早晨便来了。”
小皇帝原本还是笑模样,闻言,一张脸瞬间就冷了下来,嘴角的笑也就成了个冷笑。他停下来不再走,后头缀着的太监们也都惶惶停下来不再走。
此时正值黄昏,天际被大朵金灿绯红的霞云涂抹,将夕光晕得异常瑰丽。
这位宣宁皇帝年方十五,身量虽未长成,却已经十分骨肉停匀。
一袭象牙白罗织金龙贴里,赤红织金龙纹罩甲,腰间挂玉镶金,举手投足动作之间,环佩叮当,是十足十的风流、十足十的金贵。
他这时候恼起来,面颊上像是有一把火瞬间噼啪点燃了,火光跟着漫天霞光齐齐吻上他的眉眼,连鼻翼那颗小痣也似点上了胭脂红,夕照之下,一张粉雕玉琢精致的脸孔,眼尾的怒气斜飞入鬓,较之往常,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
不过,这一幕并未有人得幸看见,天威不可直视,四下寒噤。
吕三廖弓着身低着头,只听见小皇帝愠怒的声音响在头顶:“怎么,他们也都跪着不成?”
这“也”字里有个说法,日前吏部尚书李闵在崇政殿前一跪,叫小皇帝松口从诏狱里放了个人出来。
这是说他们故技重施了。
“没呢,大人们好端端在殿里坐的。”吕三廖忙道,“只是说,不见到陛下不肯回去。”
“那就让他们等着。说来说去无非那一套,朕耳朵都起茧子了,懒得听!”
“诸位大人年事已高,尤其是梅御史,年中时受了廷杖,好得并不利索,怕是挨不住久坐。”
“不见不见!梅慈文定是要骂朕,难不成朕上赶着挨骂去吗?”小皇帝看他一眼,“他们这是请了你来做说客了?”
吕三廖连忙“扑通”跪下了,他身后那一溜的小黄门也跟着齐齐跪下。
“天地明鉴,奴婢是一心向着主子的!”
吕三廖道:“只是奴婢知道——虽然主子从没说过——主子心里其实十分看重各位大人。六月时仇大人殿上撞柱,您一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夜夜梦魇,不得安睡,奴婢看了实在是心疼……”
小皇帝很久没有说话,他眨了眨眼,又抿了抿唇,半晌,风马牛不相及问:“李师傅现在如何了?”
这问的是当今首辅李弼。
先帝朝时李弼曾为昭怀太子侍讲,小皇帝的这一声师傅,是那时候出入东宫,随着他兄长昭怀太子喊惯了的,至今没有改口。
吕三廖犹豫一会,道:“尚在病中。钱太医说是肝郁气滞,太过忧心劳神的缘故。开了药吃下去,还未见好。”
小皇帝一听,刚刚降下去的火气又腾得烧起来,冷笑道:“李师傅为我大齐鞠躬尽瘁,到了那些道貌岸然的腐儒口中倒成了佞幸!什么肝郁气滞,朕看就是被他们气的!”
吕三廖忙闭了嘴。
小皇帝:“钱蕃医术不怎么样,从太医院里再挑两个好的去给李师傅瞧瞧,务必治好了。”
吕三廖:“是。”
小皇帝吐出一口气,目下一扫,“好了,都跪着做什么,起来!”
因为尚有些稚气未脱,那原本就圆的眼睛和脸,一瞪一鼓,显得更圆了。
吕三廖麻溜地起来,“爷,那……”
“朕养你们干什么吃的,他们不肯走,你们难道不会请吗?司礼监若不行,就去请锦衣卫。”说罢,一挥袖子气呼呼走了。看方向,是朝重华宫去的。
小太监们连忙小跑跟上。
吕三廖在心底念了声佛,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冲一个小黄门使了眼色,那小黄门脚下一转,向崇政殿跑去了。
行出一段距离。
“对了,”小皇帝闷着声,“给梅慈文府上也派个太医去,叫他好好治治他那老眼昏花的毛病,省得他整日瞪着眼睛骂朕是昏君。”
“是。”吕三廖笑起来,“看完眼疾,是否可以顺便叫太医给梅大人瞧瞧其他病症?”
脸颊一鼓,“那便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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