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后,天色很快便全暗下来了,宫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吕三廖已提前吩咐下去布膳,提着风灯紧跟在小皇帝身侧。
重华宫煌煌的灯火已近在眼前。
宣宁以前,大齐历代帝王的寝宫均为乾清宫,皇帝们时常还会于其中处理政事,批阅奏章。
到了宣宁一朝,小皇帝在乾清宫中住了没多久便另辟了一座重华宫出来,是大兴土木,耗资破巨,修得极尽奢华。
修缮完毕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并下令不许任何奏章出入。
镇日在重华宫中饮酒作乐,养了一帮子伶人舞女、戏子歌姬,更甚时连杂耍班子也有,人数最多时曾逾越百人。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倒比民间的勾栏瓦舍之流还要精彩些。
后来,实在被参得烦了,他才作了遣散,只留下了几个新鲜的逗乐。
不过他常常是只贪图一时新鲜,很快便又腻了。
小皇帝今日秋猎归来,此刻支着下巴一边饮酒,一边看已看了好些遍的《玉堂春》中一折《苏三起解》,又从中品出了些别的滋味。
东暖阁中暖融融的,香炉里点了甜丝丝的水华香。
吕三廖袖手站在一旁,有些打瞌睡,他强撑着撩开眼皮,眨了眨眼,又再次被“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唱得昏昏欲睡。他头一点,又张开眼。
“爷。”东厂提督太监桂选打了揖进来,行礼,“爷洪福齐天。”
他身后缀着好些个小黄门,抬着一个个大漆描金的珠宝箱也都进来放下行礼,乖觉地伏身跪着。
那些箱子有大有小,形制各异。大的极其吃重,三四人抬;小的有几只格外精致,是官皮箱的样式。
不过不管是大箱还是小箱,放下时都小心翼翼的,发出“当啷”还是“叮当”的响声,不知道里头是些什么宝贝。
小皇帝随口叫了起,仍看着戏,那桂选笑容满面的:“奴婢寻摸到些好玩玩意儿,拿来献给主子。”
一听有好玩的,小皇帝便迫不及待拿他那双毛绒绒的眼睛去扫桂选了,仍是支着下巴。
桂选立刻会意,站了起来,拍拍手。
立刻有两个小太监上前,将放在首位的几个官皮箱打开了。
鸾凤花鸟纹的、描金镶宝石的……一个箱子里头金灿灿的,垒着满满当当的金锭子;一个箱子里是流光溢彩的宝珠,个个晶莹剔透有婴儿拳头大小……
统共不过是些金银珠宝。
这些有什么稀奇?
小皇帝眼一扬,俏生生的眉梢升起一股恼怒。
“桂选。”他不满瞪视。
桂选谄笑着喊了声“主子”,道:“您瞧好。”
不慌不忙,展手又是两道掌声。
后头大一些的珠宝箱被打开了,照出一片灿紫火红。
玫瑰紫的葵花盆、海棠红的荷叶碗,落霞红釉冠架、冷夜紫菊扁壶……小黄门们一个个上前将抱它们全都从珠宝箱中抱了出来,低眉顺眼地双手高捧着给小皇帝呈看。
这样艳丽的色彩。小皇帝这下眼前一亮,三步并做两步跳起来跑过去,屈指敲敲瓷器器身,抚摸它身上细腻的釉光,捡了其中一件小巧的茄花紫荷花笔洗在手中把玩,前后左右转看,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
桂选高兴道:“禀爷,此乃筠州窑督陶官谢含初所献。年前筠州一民窑开窑,只见异光大放,开出来了这样艳丽的瓷器,后来经过多方试验,发觉是其中掺了铜,因而釉变出了霞光。”
“这铜量与烧制的火候极难把控,百不产一,如今在筠州已是有……”
“吧嗒”一声脆响,那荷花笔洗落地一瞬四分五裂。
小皇帝听见碎裂声乐地一笑,伸手又拿过一个。
一拿一放,眨眼间就又摔了两个。
桂选面不改色,弓着腰,将未出口的“有市无价、千金难求”吞了回去。
笑道:“这窑开坏了发生釉变,幸是颜色少见,尚算新奇,拿来给爷摔着玩正好!”
连着听了几声响后,小皇帝兴致便下来了,撇撇嘴,眼咕噜一转,叫小黄门把瓷器一一放下。
随后手一伸,掌面朝上。
桂选:“爷?”
吕三廖这时笑眯眯上前从官皮箱里头拿了颗宝珠出来,捧进了小皇帝掌心。
从桂选进来开始,他从头到尾没往桂选瞧过一眼,这时候依然。
桂选心底恨毒了吕三廖,面上一点没显,甚至还抬眼朝吕三廖笑笑。
吕三廖不动如山,垂着眼皮,并不看他。
小皇帝掂了掂沉甸甸的宝珠。
一颗宝珠一掷,应声便有一道清脆裂响。
“噼啪”“噼啪”的。
紫红的霞云碎了满地。
《苏三起解》犹在唱着,宝珠骨碌碌滚完最后一颗。
吕三廖:“爷的准头,怕是那射日的羿见了也自愧不如呢!”
小皇帝玩得面皮都红透了,额角也沁出细汗,闻言高兴极了,下巴一扬,看向一旁恭敬屈身的桂选,说:“赏!”
敲敲余下几个大箱子,“桂选,这里头又是什么?”
桂选作神秘一笑,“爷瞧好了。”又拍拍手。
小黄门们全都一拥而上,将戏叫了停,还没等人走,一下子散了过去,大喇喇将戏台全给霸占了。
唱戏的伶人哀哀怨怨地站着,颇有些可怜地瞧了小皇帝一眼,没法子,灰溜溜退到角落里。
又是“啪啪”两掌。
乐师大概是已都提前吩咐妥当,“咚咚”的鼓捶声响起,琴声箫声一齐荡开。
箱子从里头被推开了,一张张美艳绝色的面孔端着眉目顾盼飞扬,顺着乐声,云似的从箱中飘了出来。
若说方才的瓷是夕晖的霞云,那如今的便是一朵朵七色彩云。
她们各个丰腴、白面儿、涂脂抹粉,婀娜多姿纤柳一样柔软,踝上戴银铃,每一步,步生莲花,携来阵阵香风。
流转之间,宛如一瓣瓣泣露的、随水波逐流的花,鲜红饱满的花片上,映着粼粼闪烁的波光,只待人采撷。
小皇帝起先吓了一跳,退了一步,又很快眼前一亮看痴了,手指打着节拍轻哼出声。
曲是他谱的曲,舞是他编的舞。他越听、越看,越是兴奋,越觉妙哉!
不知不觉间,他被围拢在香风之中,软而绚丽的衣缘在他周身飞舞。
舞姬们的脚步跟着不停移动,他也跟着旋转,移动、旋转,旋转、移动……踝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长袖一勾,娇躯一倾,齐齐堆倒在软榻之上。
酒的醇香一瞬蔓延开来。
“陛下~”
“陛下~”
“陛下~”
一声比一声娇,一声比一声俏。杯盏向小皇帝喂来,小皇帝来者不拒,一杯一杯饮尽。听着乐声,听着娇笑声,听着铃铛声。
恼人的铃铛声。
他感觉有些晕了,又有些醉了。
不知过去多久,酒依然还是喂来,人依然还是靠来。衣襟被扯住,眼前一片影绰,全都往他身上贴、往他身上压,说“陛下”“陛下”。
“做什么?”小皇帝一把推开了,有些恼。他想。
做什么贴他这么近?
做什么扯他衣服?
好烦。
他把自己团成一团,抱着酒壶咕噜咕噜往旁边滚,把人撞得东倒西歪,听见“哎呦”“哎呦”的叫唤,又觉得十分有趣。
人还是往他贴过来,他伸手一拨,还是推开,抱着酒壶,还是咕噜咕噜滚。
“好了好了,都下去。”吕三廖的声音,“爷要歇了。”
朕还能喝。小皇帝想。
叮铃叮铃……铃铛声远去了。
小皇帝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恼人的铃铛声,他下意识跟着远去的铃铛声走。
那声音“叮当”“叮当”的,引着他向前。他走啊走,看见一片浓雾,看见浓雾里似乎有一座破庙。铃铛声还是响个不停,他就一直走一直走……
-
小皇帝、刘扶垣是被冻醒的。
不知哪来的风一直往他身上刮,刮的他头重脚轻。他听见窗框“哐当”“哐当”,这才意识到是没有关窗,闭着眼生气喊:“来人!来人!”
很久都喊不来人,他有些恼,一脚踩空,猛得惊醒过来,等看清眼前,确认完不是梦,也就愣住了。
眼前的屋舍实在太过陌生。
老旧、灰败、窄小、黯淡,堆满书。这是刘扶垣对它的第一印象。
不是他的重华宫。
窗外天是阴沉的,窗棂大开着,院中草木稀疏,西风呜呜,拍打着窗框,无端给人一种肃杀感。
刘扶垣惊骇地瞪圆眼,凉意一瞬从头到脚,将他起床的火气扑灭了,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这是在哪?
吕三廖呢?桂选呢?禁军呢?
他们就让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从皇宫大内带走了?
是谁?
谁有这样的本事?
谁要造反?
司礼监东厂还有锦衣卫在其中又掺和了多少?
“咳咳咳……”
咳嗽声打断了刘扶垣的思绪,他一瞬朝声源望去,这才发现屋中原来还有一个人。
是个男人。穿白衫,单薄,随着轻咳抖动背脊,仿佛风一吹就会吹跑似的,还咳嗽。
可他偏偏不关窗,埋首在书堆中,任风把书页吹得哗哗翻展,把他的袍袖吹得呼呼翻飞。
他低着头看书,翻一页,就不住咳一声,露出的下巴瘦成尖尖的一点,手指抵着的唇色极其苍白。
刘扶垣闻到一股扑鼻的药味,灌了满室。
“咕噜”“咕噜”,是一旁泥炉上的药锅顶着蒸汽,小案几上垒着整整齐齐小山高的黄油纸药包。
一个书生。
一个病秧子书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丝毫威胁的病秧子书生。
有人从宫闱之中将他带走,没将他绑缚随意弃置,又仅在身边留下这样一个看守。
这人,或者说这些人意欲何为?
刘扶垣来不及细想,暴怒与惊惧叫他惶然不安,他决定先发制人先把人绑了再说。
这病秧子看书这么认真,就用他那双眼珠子好好看书吧。
在小皇帝的想象中,他将以饿鬼扑食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将病秧子制服,那病秧子花容失色只能束手就擒,他冷喝一声大骂“贼子”,病秧子“扑通”跪下,痛哭“饶命”。
可事实是他怕得腿软——应该是腿软吧?短短的一段路走得东倒西歪,软绵绵像是要飘起来了,明明差一点就能扑到人面前,却又感觉越来越远,等等……飘起来?
窗外西风凌冽,窗框“哐当”不停。
刘扶垣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双脚空悬,凭那秋风一卷,他就晃晃悠悠朝屋顶撞去了。
电光石火间他避无可避,四肢完全不听使唤,眼看要撞上房顶,他一个哆嗦紧紧闭上眼。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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