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东京之前,我在奶奶家住了好久。父母工作很忙,忙到没时间接送我,家里也没人做饭。
乡下小学的滑梯和秋千锈迹斑斑,但到处都有很粗壮的树。爬树比摆弄嘎吱嘎吱的器材更有趣,偶尔能发现一窝鸟蛋。忘了亲鸟长什么模样,它们用羽绒和细碎草屑铺成的巢里,太阳光照下来,蛋壳泛起一层莹绿。左右观察,反射的光和色总在变化。
我从高高的树杈往下跳,摔了个趔趄,龇牙咧嘴,一边大声赶走拿竹竿和捕蝶网的男孩。我说,看看就行了,不可以掏鸟蛋。男孩和他的同伴不以为是,推搡我。我勉强听懂他们用方言说我的坏话。我不管,用更大力气推倒其中一人。我认得他。
我有一辆从大商场里买的童车,粉粉的有辅助轮的童车。我要在乡下读小学,直到父母工作不再那么忙碌。那时,这里很少有人家给孩子买童车。我想多交些朋友,不想一个人,就让他们随便摸,随便骑。但这个男孩不懂爱惜,踩坏一只踏板,座椅上多出几道利器划出的痕迹。
我们打起来,整条放学路上都是吵吵嚷嚷的叫声。我听不清他含糊的方言,他也不全懂我夹杂英语的咕哝。我指着他鼻子:Stupid!Get out,get out!
幼稚园外教不会教这些,只是娱乐媒体泛滥,电子设备在提供便捷之外,还会入侵素质和道德。我知道有些舶来的东西不好,但正因为它们不好,一股脑往别人身上丢去才感到痛快。
为这顿口舌之快,回家我挨了一顿打。
爷爷还健在。这个长得像达摩一样的男人卷起衣袖,去院子里随手折一根竹篾。他让我提起裤腿,要打我三十下。我刚站直,又宽又结实的竹篾就照着小腿肚打去。我疼得不行,又不敢乱动,等他打够,我下嘴唇已经被咬破。
“你讲脏话做什么?”他问。
他从前跑过船,懂一点外语,知道我说的意思。但是——
“那个男孩弄坏我的自行车,我还没找他赔呢!反正乡巴佬一个,我说他,他听又听不懂。”
我舔嘴唇,舌尖扫过破皮的粘膜,又疼,味道又腥,还有点甜。感觉在品尝别人的伤口。我稍稍走神。啪。脸上被扇了一巴掌。他瞪我,我瞪他。奶奶紧忙劝解,伸出瘦瘦小小的胳膊把他从我身边拽走。这样我才没有被扇第二个巴掌。
乡下的家,一切都是爷爷说了算。他早就不年轻,肺里有毛病,成天成天地咳,但还是比我高大很多,有力很多。他不准我上学,罚我抄课本,做算术,过两天再带我登门道歉。我不想理他,觉得他没有道理,有时故意做让他难堪或者尴尬的事。
我又一天不吃不喝,裹起被子听半夜沉闷的雷声。年代已久的土瓦房,一淋雨就发出苔藓一样又冷又阴湿的味道。我感觉自己在发霉,到走廊外面吹风。
爷爷坐在房顶似乎是在补瓦片,嘴里叼一根烟,是乡下才有的土烟。烟草晒干后一片一片叠起卷紧,裹成手指粗的一条。雨很大,烟条早湿了。我看他嘴唇翕动,像牛反刍一样嚼着烟草味道。我站在走廊边缘把头探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我了。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把身体缩回去,心里格外别扭。等他踩着梯子回到地上,奶奶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她让他快进屋,喝两口热姜水。
房顶确实漏水了。等天气好的时候,要请工人来仔细修补,但最好能把整个屋子都翻新一遍。
“这得花不少钱呢。”奶奶说。
“这笔钱还是有的。”
爷爷喝一碗姜水,把打湿的烟条放在暖炉上等着烘干。他头发还很浓密,又短,像毛刷一样直立着。我觉得我的爷爷就像一只刺猬,不然就是打薄了鬃毛的狮子。他和奶奶交代完请工人的事情,就转眼看过来。我很不驯服地抿紧嘴唇,露出野火一样的眼神。
“再过两三个月你就要回城里了,你要去东京读书。”他说。
“已经确定是东京了?”
“是,你父母都被调到那里工作,以后都不会变了。”
马上就要和乡下小学告别,我心里没有丝毫不舍。我受够了没爱心还粗鲁的男生。女生也搞小团体,暗暗排挤我这个中途来的插班生。本来我想过和任何人好好相处。
“你要去城里生活,但你奶奶还要在这里住很久。”他又说。
“奶奶,你们都可以来城里住啊。”
“但是她习惯这里了。这里有果树,有菜田要打理,订的鸡苗快破壳了,下个星期就要去取。还有……”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奶奶把竹叶裹成寿司的端上桌。米饭里加一些蛋饼丝和泡菜。我一天没有吃饭,忍不住咽口水。爷爷还在念念叨叨,我瞄他一眼,试着伸出手,他似乎不在意,找奶奶要酒喝,被拒绝了又不依不饶,说什么今晚都要尝一小口。
我已经听不见两个长辈的声音,只顾狼吞虎咽。蛋饼丝,泡菜,还有一点笋干和鱼松。我咂吧嘴回味,又舔到嘴唇的伤口,忍不住拿舌尖□□结好的痂。
“你在城里吃不到这些。”爷爷说。
我摇头,说一定有餐厅会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蔑又结实的嘲笑。奶奶拗不过他,还是带酒杯和小瓶烧酒来了。
等雨稍微小一些,雷声也不响的时候,奶奶催我上楼睡觉。我盯着不断往嘴里塞寿司,一脸陶醉喝着酒的爷爷。他从端起酒杯起就不再说话,看都不都看我一眼。
后半夜我睡得不踏实,我迟钝地发觉自己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坚定,非要不吃不喝倔强到底。
第二天很早就被拎出被窝,镜子里的我眼中网满血丝,皮泡脸肿,又疲惫又痴傻。两个老人倒很精神,好像被一圈光轮笼罩着。
今天是周末,那个男孩和他父亲来敲门了。原来奶奶就是找他家订的鸡苗。虽然经营的养鸡场规模不大,但收入在乡下算是十分富裕。做惯了生意,男人脸上永远是一团和气,他还带来一盒糖果,让儿子亲手递给我。
男孩向我道歉,也承认弄坏过我的脚踏车。
我接受道歉,收下作为赔礼的糖果,可心里并不觉得痛快。同样和他说声对不起,这种不舒服的滋味更加强烈。
等这对父子走了,我和奶奶抱怨,隐隐约约发觉,这时候先低头的一方其实不会吃亏。
“既然会觉得后悔,那一开始就不要那么做。”爷爷训道,“不要冷酷无情,要对别人负起责任。”
我不懂,从不觉得自己冷酷无情。可不无情,就要对别人负责吗?
直到去世那天,他也没有给我回答。
这个长相酷似达摩,对我总是严厉的男人,他最后只轻声嘱咐奶奶,自己在菜窖藏有一张存折,要是屋子又开始漏水,索性推翻了重建。他留了一笔足够的钱。
请假参加葬礼那天刚好下雨,是一个深秋的早上。我在东京读小学,和士道已经认识。那时,我还没有摘掉对他的滤镜,暗地里的胡思乱想已经写满三个笔记本,被画得乱七八糟的涂鸦本还要另算。沉浸在新生活里,我没有在葬礼上表现得多么悲伤。
……
妈妈打视频电话过来,问我晚上吃什么。她和同事刚吃过怀石料理,现在正在逛中古店。真奢侈。我给她看刚送到家的炸鸡套餐,电视机投屏热闹的大逃杀电影。她说看在应届生压力重重的份上,这次就不说教了。
“我在给你奶奶挑钱夹,你看哪只好看。”她把镜头转向展示柜,“她还在用很久以前你爷爷送给她的皮夹,虽然是好料子,但已经磨损得很旧了。”
我附和,陪她挑选。
对那只旧皮夹,我有印象。小时候觉得奶奶会魔法,她会从皮夹变出钱,还有吃不完的糖。偶尔还会掉出几张朴素的邮票。
以前没有通电话,得相互写信给对方。在那个年代,写信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也不知道爷爷曾经跟着大船去到多远的地方,而无论多远,椰树林和下雪天,燃烧一样的田野和阳光下闪烁的冰面能同时出现在一封信里。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像是他呵斥我的深层原因,为什么要我不做冷酷的人,要我对别人负起责任。他提醒我奶奶还要在乡下常住,最后轻声轻语,自己悄悄藏了一笔给她盖新房子的钱……
我随手一指,让妈妈买这只。旧皮夹已经是奶奶的一部分,什么都替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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