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迂回

雪下了整晚也没有停。

靴子踩在积雪上有被短暂黏住的感觉,拔起来又踩下,反复很多次,身体因为受冻和疲倦显得格外笨重。在电车站遇见不少同龄人,看样子也是参加二次考试的应届生,也许我们去的是同一所志愿校。

车站仍在发放印有“合格祈愿”的防滑砂*。早上去便利店买的鸡蛋三明治,食品包装上也有特别印刷的标志。进入车厢,窗边的女生相互交换五边形铅笔和百奇巧克力棒*。有人去菅原道真的神社求得御守,收到羡慕的目光。

“祈愿”已经不是精神课题或者玄学,更形成一种产业。再想想感兴趣的几所私立大学,通过一般入试被录取的学生不到一半。学校的自主权太高,也不知道有多少不单纯的人在审核中做手脚。

所以玄学带给我的快乐其实不多,虽然我也有着和大家一致的知识储备。我也买樱花和绘马形状的橡皮,出门前擦拭玄关的章鱼玩偶摆件*。因为炸猪排和香肠*不好消化改为昨天当晚饭吃。

寒潮异常严峻。电车大部分时间都在缓慢挪动,每一站下车的人远少于挤进来的。

终于,我在离目的四五公里远的车站被迫下车,这片地区的交通因为天气几乎瘫痪。从没想过东京会下这么大的雪。各行各业绞尽脑汁在考生目光所及之处布置的商品和吉祥物,此刻光彩全无。

我裹紧围巾,快步走出地下铁。这时候更应该相信自己的时间观念和双脚。蓦地,我想起士道。他结束清秀的童年时代,按照自己真正的内在节奏迅速成长。总是保持踊跃和健壮。我认为重要的他觉得次要。

标准化的答案常常是不快乐的。他知道,就去探索其他回答,行为有时让人感觉另类,甚至混蛋,于是把他当作要提防和打击的对象。但这样的他会给我启发。我又开始想他了。

如果我之前听他的话,每天早上跟着他跑步,我想,自己不会像现在这样僵硬吃力地踩雪前进。

没有按导航的路线走,凭直觉抄近路,经过老旧居民区。一条人工渠从中穿过,些许浮冰在暗沉的水面缓缓移动。

太冷了,没有人出门。回头望去,小路苍白,上面只有我的脚印。突然,一阵阵激烈的水花声传来。我正走在人工渠的一端,凑近些,探长脖子张望。有个男生飞快脱下外套,蹬掉靴子,脚边是书包。我发出急促的呼喊,他就在这时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我吓坏了,连忙跑去,中途摔了好几跤,最后从步行道的斜坡滑下去,扑到他落水的岸边。

他没有浮出水面,只看见好几个又大又乱的涟漪,水泡不断冒上来。

“喂,喂,你还在吗?”

露在外面的手指很快冻得通红僵硬,几乎要划不动手机屏幕。我马上拨通急救电话时,他猛地浮上来,还拽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原来他跳渠里是为了救人,但我更想说他也太冲动了。再看小女孩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皮几乎没有血色,情况十分危险。他也冻得不轻,焦急地看我,却颤抖得说不出话。

我站在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踏实,巨大的恐惧在啃噬我,太慌乱,竟把手机丢到一旁,想着快救人,赶紧脱下外套,把他留在岸边的衣服捆在一起,当做绳子朝水里扔去。

“你抓住,你一定要抓住!不然你会没命的!!”

我把这条救命绳抛出去,但还够不着他。我弯下腰,尽量趴在边缘,这样再尝试抛一次。好,他勉强够着了。我扯开嗓子给他打气,一边朝周围大声喊救命。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这附近没有多少人常住,就像陷落在偏僻的荒岛,无人应答。他一手拽住小女孩,一手拽紧衣服袖子的一角,光是浮在水面就十分吃力。

我已经完全趴在岸边,拼命压低重心,想让肚皮和石板最好能黏在一起,不然我怕自己也要掉水里。衣服做的绳子,冷水刺骨的寒意已经顺着纤维钻进手心,我一个哆嗦。两条胳膊像被毒蛇咬了,僵硬地绷紧,可还是不敢松懈,生锈又在运作的机械一样。我咬紧牙齿,继续往回拉。浑身发颤,冻得脑浆都要结块,又满头是汗。

私立大学,二次考试,不,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最后人总算都救上来,把被雪濡湿的毛衣脱下,用还干燥的一面当作毛巾给他和女孩擦水。我脑子几乎只剩对冷的觉知和恐惧,但还有一点积极的念头。我庆幸我本质是个善良的人。

上半身只有打底衫和背心,我抱紧胳膊缩成一团,单薄狼狈,跑起来到处求救。

结果是好的,男生和小女孩被及时送去医院。则在叫来人后,因为再不能忍受寒冷,离开越聚越多的人群,到路边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真好,有司机愿意在这样的下雪天坚持工作。

外套被打湿,分量不轻,又只顾着救人,没想去打捞,早就沉到渠底去了。外套口袋里有家里钥匙和电车月卡。万幸钱包还在书包里,能付车费。可手机因为被我慌张粗暴地丢地上,摔得严重,屏幕完全花了。

但不管怎样,那两个人没事。我没有因为不够善良或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至于二次考试,比起周身刺骨的冰冷,昏昏欲睡又疼痛的脑袋,实在是太不重要。

没有钥匙,我久违地调皮一次,踩垃圾桶上翻墙,这样跳进院子里。因为受冻和疲惫,我每个动作都很吃力。小时候还在乡下疯跑的我,那样灵活有力,才不会这么笨重。

来城市后,我失去了很多灵巧和丰沛的能量。学习这么努力,似乎没有对应的回报,偏差值再高也显得像一种退化。

阿嚏!

一个接一个喷嚏。我仓促回神,绕过正门,在花盆地下摸到备用钥匙,从厨房的侧门总算进入室内。

热水澡,穿干燥的厚衣服,吃药预防,钻暖烘烘的被窝里待上整天。这样提防,还是患上重感冒。

第二天接到通知,那所私立学校为被天气耽误行程考生设立特别补考。我全身虚软,喉咙肿痛,便放弃。又对还在外地的父母报信,照入学选拔的发挥,已经可以选一所不错的国立或公立大学。

人工渠发生的事我没坦白,只说不小心丢了钥匙,已经让人来换好门锁,新配了钥匙。虽然对我的升学前途表示放心,但还是说教我不够仔细,今天丢钥匙,明天就要丢人。

我下意识朝隔壁望去。从抽象层面讲,人已经被丢出去了,但是士道龙圣他明抢的。

又一天过去,早间新闻报道一则消息。当时跳进人工渠救人的男生,因为急性肺炎还在医院接受治疗。而女孩情况好转许多,预计下周就能出院。

希望他早日康复。我默默祈祷。至于后看见他接受电视台采访,记者带去表彰的同时,还有他被那所私立校特别录取的通知。原来他和我一样,在那天被迫徒步前往考场,选择穿过那片旧社区。

他先发现落水的女孩,然后跳水救人。我后到,没有下水,只是用外套做了绳子。我也没有得肺炎,只是重感冒。唉。

男生听到被录取的消息,愣愣坐在病床上。我为他感到高兴,他豁出命,十分勇敢,这是他应得的。但胸口还是郁结一团复杂的情绪。有时候,该信命吧。命里须有才终须有。

听到水烧开的声音,我关掉电视,给自己冲一杯感冒颗粒。已经回家的父母关心地询问,我回答了,让他们继续保持距离。我这次病得不轻,直到今天还在咳嗽。

趁着有意向的几所国公立大学还未通知二次考试,我提出去乡下奶奶家小住。一直在咳,也许还和城市空气质量不好有关。父母答应,也允许我独自辗转前往。他们很早就当我可以独当一面,只是我有时看待问题的角度仍稚嫩。

入学的选择不唯一,不会因为一次意外就无学可上。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而不是依赖进口褪黑素的效果,折腾自己,焦虑得夜夜失眠。只是,我现在有新的未纾解的困惑。像被冰块砸中脑门,我守着一个空洞,长久发懵。

去大学要学什么,毕业后又要做什么?

还是什么别去想,就像我升高三前夕对老师说的,只要是东京的大学,先考上再说。其他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和士道不一样,相比之下,我不擅长做决定,也不能不计较身边的人表露的态度。早就心里有数然后咬住不放,这是他的强项。他会跟着直觉和信念去走,一直走。

乡间小路,颠簸的巴士,暮色中的河水。夕阳倾泻在草垛的雪顶上。我一直望着窗外。对士道的认识是随孤独的时光增加的,一天一天更牢固。

如果他就在这里,我会被他带来的丰富感受包围,没有太多机会敏感地体会这个人。也许我可以试着,像他一样勇于放弃一些东西。世界并不公平,若要前进,就要离开现在停留的地方。

*专门撒在铁轨间用于防止车轮打滑的小颗粒砂石。「滑る」有落榜的含义。防滑砂有希望考生上榜的祝愿。

*五角(ごかく)与合格(ごうかく)谐音。百奇(格力高)ポッキー(グリコ) ,把ポッキー反过来读与吉报(キッポー)谐音。

*章鱼(octopus,オクトパス),受考生欢迎的吉利象征,认为在家里摆放章鱼可以通过考试。

*炸猪排(カツ)有得胜之意。香肠(ウインナー)与Winner(胜者)发音相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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