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返璞

此时正是农事暂休,田野清冷的时节。但奶奶的菜园仍是青葱的。小葱耐冻,芫荽、菠菜和蒜也是不怕冷的寒菜。冻土里拔出的萝卜又脆又甜,配上腌白菜,用乡下才有的炭炉锅笃一锅热汤,比味噌豆腐海带汤更好喝。

学校和公司都放假了,在城市定居的人们陆续回来探望老人。和我在乡下一起读小学的同龄人,大家模样都改变许多,我认不出,只觉得名字十分耳熟。见面后,除了聊高中生活,毕业去向,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冬季水枯,水渠的渗漏处要修补,田坎有要挑高加固的,弯弯曲曲的水道也要清淤疏浚。趁着青壮年都回来了,各家商量好,挑太阳格外晴朗的一天,大清早就带上工具开始忙活。

偶尔,堆在田垄的草垛里会钻出一两只野兔。大块头的秋田犬冲上追赶,小只的柴犬也想去撵,被主人呵住,眼睁睁看野兔和大狗消失在田地枯草尽头。

我对狗撵兔子兴趣不大,想着要不要趁乱摸鱼。鱼会为避寒往浅水处的坑洞里钻。这时可以借一只木盆,趴在盆里,手伸进水里摸来摸去。只几分钟两只胳膊就冻得通红,但只要咬牙忍住,总能捉上来一些。

小时候我拿竹子做成鱼叉,戳上来两条肥鲤鱼,拿回去炫耀,却挨了一顿打。父母后怕我掉进冰水里淹死冻死,爷爷责骂我偷喝供在神龛的酒。当年新酿的白酒,很烈。我就是知道这酒十分辛辣,喝下去身体立即燥热,才大胆灌了两大口,这样就敢赤膊下到水底摸个痛快。

“走,去不去碰运气?”从前的小学同学问我,手指着不断被人用铁锹端到大箩筐里的塘泥。

有时能在塘泥里发现躲藏的鳝鱼。这些家伙一声不吭,十分沉得住气。我小时候也热衷这样的寻宝活动,浑然不在乎塘泥又黑又黏,并且散发一种潮湿而沤臭的味道。

一想到运气好就能捡到鱼,我跃跃欲试。可再看看黑得发亮的臭塘泥,这次就算了吧。

年龄更小的孩子不这么想,他们和从前的我一样,又倔又兴奋,死活不听大人的话,呼啦啦一拥而上。真有人捡到深藏在黑泥里的大鱼,同时也把全身上下搞得极脏。大人拿手机录制视频,一边惊喜,又忍不住责骂,急着打听这里有没有洗衣店。

按村里的传统,这两天要吃赤豆糯米饭。

早上起床,看见天边奔来一片黑云,隐隐欲雪。院子的水缸里结起冰,得拿不锈钢锅铲敲打。冰茬子溅到脸上,让我不自觉把头往衣领里钻。手和耳朵不一会儿也冻得通红。心情有些恍惚,想起自己趴在河堤上,用尽全力把水里的男生和女孩拉起来的情景。那天也是太阳倒阴,冷风嗖嗖的坏天气,户外没几个人,我们仨怕是都掉进水里也没人管。

奶奶拎来烘手的铜火罐,我急忙接过,暖一暖手心。等她舀满半盆水,我端起跑去厨房。灶膛里火烧得很旺,就等烧开一锅水,用蒸屉蒸熟糯米。厨房窗外的椿树枝上缀满繁花,水红的颜色被冬天衬得很润。

“来,过来看我磨剪刀。”

吃完糯米饭,奶奶扛两条矮条凳,我坐一条,她坐一条。

“想试试吗?”奶奶问,“他不在,你可以做这些活儿了。”

“好。”

他,指的是爷爷。

因为我屡次调皮闯祸,爷爷禁止我接触锋利物件,免得惹出更大的麻烦事。家里锋刃钝或剪刀反口,要请专门磨刀的师傅。那老头瘦瘦小小,而手劲儿极大。

有一年暑假,我瞄上他家种在院墙角落的黄瓜,另一个孩子比我先动手,又很快被发现,被老头单手拎起来,径直往旁边鱼塘里噗通一丢。我决定绝不招惹他,但喜欢围观他干活,觉得他就像中土世界里擅长锻造和冶炼的矮人。

可惜他和我爷爷一样,已经不在了。现在买什么都方便,买东西有时比修东西便宜。我想就算他健在,也做不成什么活计。

奶奶嘱咐我注意安全,把磨刀石递过来,再接一碗水,淋在剪刀和磨刀石上。我凭印象,一手握刀柄,一手把刀刃摁在磨刀石上,身体前倾,慢慢地磨起来。

“磨得真不错。真该让你爷爷看看。我们家的女人都很能干。”

“他只觉得你能干。我是专门闯祸的那个。”

“他是在担心你,不过说话不中听。这不怪他,他做水手时过得太苦,回来时一身是病。要是你真犯了事,家里拿不出钱,他又出不上力,该要恨死自己了。”

奶奶陪我磨刀,讲起一些年轻时的事。说起那时在远洋打拼的爷爷,她的脸庞焕然苏醒般,红润明亮仿佛升起霞光。但是这个男人去世好几年了,她追忆他,一边默默散发哀悼和伤悲。

本是顶梁柱的男人归乡时一身是病,女人不得已卖力劳作,把家里事情做得周到而妥当。

我奶奶守护和爱惜这个家庭。爸爸和其他亲戚每月都寄钱过去,她只是收着,仍然持重勤快地生活,每天都操持农事,大自然把她的身体锻炼得很强壮。即便是这种天气,她穿得比我还少,但目光矍铄,手心发热。

奶奶还说了别的事,但我已经走神,在想一件事。

抛开亲情血缘不谈,客观地讲,她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她富有慈爱,怜悯而坚强,能带给人鼓励和力量,帮助解开心结。当然,她不会认为自己本性完美,可就是有人视她为天上星星一样。

等剪刀恢复锋利,趁手,剪两支开得正好的椿花枝,插客厅神台的瓷瓶里。看奶奶去泡茶水,我坐下来,盯着爷爷的灵位牌。很久没和他说话了,现在也总算有头绪和他聊一聊。

“你不想我惹是生非,成天凶我,不准我做这做那,才不是担心不能帮我收拾烂摊子。让我不要冷酷无情,要对别人负起责任。说白了,你是怕我会拖累你老婆,谁让她才是家里真正说话算数的人。”

我睁着眼睛看着黑白照,感觉这老头仍然生龙活虎,眼神里目空一切的倔强还无比新鲜。

“就算她愿意让着你,你做老大。可你还是会想,怎样才能让她过得好——我不闯祸,我不让她操心,她心情好了,你就舒坦了——所以你对我总是凶巴巴的。”

我仿佛听见他正在另一个世界啧啧有词:对啊,就是这样!

啊,奶奶是微笑的菩萨,爷爷就像器量狭小的夜叉,又凶又恶的山鬼。她给他讲道理,给他灌顶,教他爱护。他照做,但只学个皮毛。

我笃定自己完全理解,弄清楚了他生前许多想法。深吸一口气,感觉轻松一些。可很快,另一种情绪涌上来。想不到,人的感情可以这么自私,极致的区别对待,一清二楚。

可能在别人看来是极度的不成熟和不合理。但他倔了一辈子。对他来说,奶奶和奶奶以外就是两个世界。

“我没和其他人一起,擅自提前来了。谁让二次考试的通知来得这么慢,我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就算是孙女也一视同仁,电灯泡就是电灯泡?”

我站起来,幻视他就在面前,仍是又高又瘦模样,正在和我大眼瞪小眼。

“你晚上要来我梦里给我一顿说教吗,哼,我可不怕你!”

奶奶端着茶水,杵在客厅入口,愣愣地看我对着空气指手画脚,大肆挑衅。我匆忙回神,解释自己绝不是鬼上身,也没有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她信鬼神之说,我生怕她一个电话请来哪里的神婆,再给我喝一些乱七八糟的符水。

“你刚才那样子,倒和你爷爷有几分像。你们都有点粗野,想到什么总是说做就做,好事和祸事都做过。但做的好事你们都想瞒着,巴不得只有自己知道。”

奶奶坐下来,招呼我喝茶,吃红豆馅的麻薯。

我才不想和爷爷一个样呢。我嘟哝,“这不是好习惯,不然别人总惦记我惹过的麻烦。”

“你明白就好。你爷爷就不听劝,真是拿他没办法。”奶奶剥一只桔子,塞一瓣到我嘴里,“对了,院子里的柿子树该修枝了。你现在还会爬树吗?噢,不是让你上树修剪,我会拜托别人的,只是突然想问一句。”

“爬树啊……”我想了想,摇头。爬是能爬的,但肯定没小时候灵活,可能会出洋相。

奶奶说:“我明白的,你现在是大人了。大人有大人的规矩。”

但我觉得,有些规矩不讲道理。

在学校一个人吃饭会被歧视。那些人只不过比我早出生一两年,而性格人品一塌糊涂,凭什么要我叫一声前辈?

又凭什么女生去拉面店要大碗拉面会被笑话?饿了就是饿了,又不是吃不完。

……

我想起从前,一口气说了很多。

奶奶问,“对这些不合理的事情,你怎么做的呢?”

“有的忍忍就过去了,有的就……”

“和人起冲突了吧?”

“嗯,对不起。但是奶奶,我没想故意惹是生非。”

“没关系,奶奶理解你。凡事都有个过程,适应起来并不容易。要让自己满意,别人也满意,这可太难了。所以我宁可你是满意的,不违背道德就好。只是在循规蹈矩这些陋习方面不占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想到奶奶竟然支持我做出一些小小的叛逆的行为。而紧接着,她说:“我不想你伤害别人,更不想你的本性被伤害。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大可以过得更自在,更大胆一些。你不要像你爷爷那样倔,他很多时候说的、做的和心里想的都不一样。只是我一直没有点破,怕他会更不快乐。”

这一刻,我忍不住歪过头望向灵位牌,对照片里的人感到同情。原来奶奶并不完全懂这个人的真心。

我问,“憋着忍着是一件不快乐的事吗?”

奶奶也许觉得我问得稚嫩,闭上眼睛摇头,呵呵直笑,“怎么会有人觉得这样反而好受呢?”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本来在这两个人之间,我是完全插不上话的。乡下的家中仿佛空茫的城市,我与谁都没有关系。可反而是这样陌生的视角,我既看清了爷爷那不合理的区别对待,也因为清醒,对他渐渐生出更多怜悯。

他是心甘情愿区别对待。可我不能和奶奶仔细解释。我仅仅洞察到爷爷的动机,却复述不了他全部的心意。

内心正在萌生出巨大而平静的悲伤,我控制不住地叹息。这一刻,我竟然成为最懂他的人,对他怀有的埋怨明明还没消解,却因为被深深触动,愿意站在他那一方。再看照片里他的模样,和他不愉快的过去,仿佛都变得柔软,闪闪发出亮光。我不想再计较了。

继续聊着,说他做水手回来,因为治病买药,挣的钱剩得不多。婚礼办得很简单,同时置办家具,修墙铺砖,翻新整个屋顶,再买一些家畜和种子就没有结余了。

所幸爸爸学习用功,去城里寄宿中学读书,惦记农事,却总是笨手笨脚,没有半点务农的天赋和本领,只得更刻苦地学习,后来上大学,找工作,慢慢在城市站稳脚跟。他更适应那里的生活。

我曾是典型的野孩子,无时不刻表现出过人的精力和破坏力。家中没有专业的育儿家,只得以寻常手段管教。尤其是爷爷,必要时他会毫不犹豫用上棍棒。

回想起来,免不了抱怨大人个个心狠手辣,再细想,就能体会到他们那时的慌张和无奈。其实主动权不在他们手上,是社会要他们循规蹈矩,不得不把孩子驯养得听话懂事。

奶奶说:“有时我感觉很愧疚,觉得可惜,但又想不到别的办法。还好你爸爸在城里安了家,你大多数时间不在这里。”

意思是,我少挨了几顿不合情理的打骂。

其实爷爷有机会再出去闯荡,利用做水手时结下的人际关系跟着做买卖。和他一起做过水手的同村人,就是这样改变命运,早早带家人搬到大城市,再也没回来,也不会回来。

在那时懂外语,会读写的爷爷,只要他愿意闯荡,一定也能混出名堂。但是他坚持留在乡下。

说起这个,奶奶竟觉得,是自己耽搁了他。

但你会辩解,说自己才是那个累赘。就算肺不好,干不了多少重活,但就是要留下,能她帮一点是一点。

我幻想、不,确信如果爷爷还在,他一定会这么说。

不需要发财,不需要胸怀理想,碌碌无为过完一生也没有关系。只要留在这里,拖着病也好,被人指点也好,这样辛苦而幸福地活着直到死去,这才是你最大的愿意。

我看他的照片,心里发出确信无疑的声音。

傍晚饭点,下了整天的雪总算停了。

趁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我帮忙跑腿,送一些赤豆团子和熏肉给奶奶的老邻居们。在去水库方向的岔路口,我偶然遇见当年和我闹不愉快的养鸡场老板的儿子,他骑一辆贴有卡通贴纸的电动摩托,也在帮大人跑腿,后备厢里装有新鲜的鸡蛋豆腐。

“这是我妹贴的,我拦都拦不住。”他指着车把手上的库洛米和玉桂狗,叫苦不迭。

“这不挺可爱的嘛。”我失笑。

“但这是我的爱车啊。”他悲鸣道,又问我接下来去哪里,可以载我一程。我欣然答应。他听我答应得干脆,有些怔愣。

“你的后座没坐过人吗?”我坐上去,拧住他腰际的衣服,尽量不碰到他身体。

他看我一眼,“我载过的人可多了,不用担心我的技术,这条路我也熟。但你最好换个姿势。我的意思是。安全第一。”

“好吧,还是得抱住腰,对吧。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我先说声抱歉。”

“我没有和谁交往。”他转过头,有些生气。

“好好好,我的错,不该戳到你单身汉的肺管子。”

“啧……你还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他不痛快地咕哝,把头摆正只顾着行驶。无论我怎么说好话,他还是不理我,等到了目的地,他才冷冰冰地说一句:到了。

送过礼物,简单寒暄,婉拒留下吃饭的邀请,我从屋里退出来。幸好,他已经消气,正一脸苦恼地看我。

“哎,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很久没见到你了,也不知道怎么相处。”

“还能怎么相处,就这样呗,顺其自然。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噢。”他看看我,又把脸转向另一旁,“我以为你在城里待久了,会变成那样。你在这里读小学的时候,就觉得你有点瞧不起人。成绩甩我们一大截,父母都在大公司上班。”

“摘除童年滤镜和刻板印象,你不觉得我和本地人没什么差别吗?”

“也对,天这么冷,城里的大小姐才不会被使唤着出门跑腿。”

他和我小声道歉。我摇头,并不介意他之前的误解和乱猜。只是他之后对我表达出羡慕的意思,我不太理解。

“你觉得简单的题目,可能就把我难倒。所以你要去的大学,一定和我的不一样。”他说,声音在风中略显模糊。

“这不是分数的问题,这是个人志愿问题吧。”

“哎,我没有表达清楚。总之,我从前觉得一点不重要的东西,像你这样的优等生才有的东西,其实这些太重要了。如果我可以早点明白,早点努力,现在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似乎是想摆脱这样不愉快的郁结心情,他稍微加速,很快经过寂静的田野和水渠。

一轮淡淡的弯月渐渐悬挂在山岗上。远处传来神社夜间祈祷的歌咏和乐声。

我的同龄人,他喜欢汽车,着迷于生产车间的流水线,渴望在日新月异的制造行业中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要考虑家人的感受,也许更应该成为父辈的助力和接班人,去农学院深入学习。以后有机会再做喜欢的私事吧。

“等到那时候,我手头一定宽裕了,很多事都不用麻烦别人了。”他说完,送我回去。月光下他的脸庞朗照如水。

他和我都不是小时候鲁莽不懂事的样子。我为他感到高兴,“不用麻烦别人,不用看人脸色,自由自在,这样多好。”

未来的日子里,我们碰面的次数多半只少不多,只在逢年过节的此刻,在乡间小路的某处遇见。

也许,少了一个有共同过去可以聊天的人不免遗憾,但想到我们都有一段好前程,心里更多的是喜悦与愉快。要选择哪一所大学,就算还悬而未决,已经没有开始那样迷茫。

回到温暖的室内,在暖炉里赖一阵,再去厨房,一边打下手,一边偷吃已经做好的点心或小菜。奶奶发现了,看破不说,只叮嘱要认真洗手,病从口入。

吃过晚饭,趁奶奶为今晚的洗澡水挑选柴禾和入浴的干药草,我打开手机,准备从头补完整的录播,不再图方便看视频切片。

如果再见到士道,要不要悄悄告诉他,我爷爷其实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怀着恶作剧般的使坏心理,我躺在床上,有些三心二意地看着法国队的第一场比赛。但视频播放到一半,WIFI断了,无法联网,路由器似乎出问题。心想奶奶多半对付不了电子产品,得自己动手。但在楼下客厅里——

奶奶和金发挑染的青年围坐在暖炉边,两个人有说有笑。

士道龙圣,他手里是剥了一半的桔子,另一半在他嘴里。和我目光相碰,他咽下去,扬起下巴我打招呼。

“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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