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一个后半夜,如果不是我好说歹说,他真打算坐四小时出租车来乡下找我。现在他就在面前,真实而又虚幻。我无法确定他以什么方式来到这里。
打车吗?
但四个小时!真是疯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挪过去,坐在他对面,拿起一颗桔子慢吞吞剥着。
“过来确认一下。顺带,我没有打车,坐新干线更方便。”他转过脸,单手托腮,用十分悠闲的神情打量我,
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瞪他,不甘地抿嘴,“这样也更省钱,大不了因为错过乡间巴士,你得想办法在车站熬过一两个钟头。”
“早就做了计划,路上没有一分钟浪费。”他笑了笑,伸长脖子,“你这是在看回放吗?”
“但不是你那个队的比赛。”我在他瞄清楚之前给手机关机。
奶奶仿佛故意提醒,发出明显咳嗽声音。什么都瞒不住她,我略有幽怨地看过去,再看看士道。不,我不想承认。倔脾气上来,我一声不吭。
奶奶捧起茶杯,默不作声观察着。我能感受到她温暖又戏谑的视线,而士道也不客气,还是直勾勾盯着我,像在看一样稀奇有趣的东西似的。
好一阵,奶奶站起来往外走,“我准备的草药应该泡开了。等水烧热了,我再来叫你。”稍顿,她又补充,“我说的是士道君。”
士道君?我心里咯噔。
士道本人客气地回应,笑起来就像个讲礼数的普通青年。他那标志性的如刺猬般发散的戾气,仿佛因为自然垂下的发丝而悄然淡去了。
他上中学后,就很少再披散头发。现在,这些金黄的,带有明媚挑染的,丝一般的头发贴着脑勺,好像一个光轮把他笼罩着。
搬到东京,见到他第一眼起,我就想:他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五官分明,又骄傲,又光彩照人。只十岁出头便长得像一头小牛似的健壮,精力充沛,跑起来身形十分美丽。
他曾像光一样捉住我的眼睛。因为这一层接近白日梦幻的不真实,我对他有过很深的一厢情愿的误解。
“士道君,啧啧。”我琢磨这不顺口的称呼,心想奶奶绝对想不到他在学校、在球场是怎样的暴君。我基本看清他的真面目,不会再做擅自想象。
“你别这么叫我,有点阴阳怪气。”他在我面前挥手。
我回过神,眯起眼睛瞥他,“早就不这么叫你了,也懒得阴阳怪气。谁叫你脸皮太厚,浪费表情。”
“对啊,我没这么闲,是个人都要去搭理。”他换上平日里轻快的姿态和我说话。刘海悬垂在眼前,和睫毛颜色相近,又和瞳色对比明显。明明是在聊天,我却有种错觉,他像一只藏在丛林中的兽类,嘴边的笑容是獠牙的伪装。
“虽然洗锅澡是一件很有趣的体验,但你不是为了这个特地来乡下的。而且……”我拿起手机,又盯着黑屏皱眉,刚才一时冲动给关机了,“那什么超新星大战,已经结束了?”我问。
“结束了。不然我没法‘出狱’。”
挑这时候开玩笑,他的态度加深我的不安。“恭喜你啊,又可以自由活动了。”我生硬地开口。
我不想问他结果如何。本来这是应该通过网络获取的信息,但为了准备考试,也为了把悬念留到最后,一直有意拒绝外界的透露。也是刚吃过晚饭,才决定把比赛录播从头补全。
吃两瓣桔子,润润喉咙,我试着接上他的话题,“我倒觉得,你在里面踢得挺起劲。”
“是挺过瘾,但事情一码归一码。”
“好吧,你说,你想找我确认什么?”
士道不作答,拿走我剥好的桔子,直接塞半个到嘴里,“真冰啊,换个牙口不好的,现在该要哭出来了。”他犹自吃着,念叨一些琐碎的感叹。我全程困惑地看他,又忍不住再剥一个。然后我剥多少,他就吃多少。我们之间没有说话。
“行了,我不想半夜老跑厕所。”他在吃掉第五个时叫停,说完打饱嗝。
“那你也别吊我胃口,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我握紧拳头看他。
“我想表达——”他斜起嘴角,像是坏笑,一边露出雪白的牙齿,“不,暂时无话可说。我踢得过瘾,排名也不赖。你也差不多考完了。现在正是庆祝的时候,有必要扫兴吗?”
当然不应该扫兴,但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我嘴唇紧紧抿着,他非剥一个桔子,拿起一瓣往我嘴里硬塞。
不要。我左右躲闪,绝对不要。
“你最好让我得逞。”士道单手捏住我两颊。立即,我像章鱼一样嘟嘴,感觉很丢脸。“凭、凭什么?”我费劲抗议。
“算了,实话实说,我现在还在气头上,你最好表现得乖一点。”
他突然间变脸,看上去严峻又冷酷。心里有害怕的情绪,嘴唇跟着作出反应,树叶一样颤动着张开一点。我缓慢咀嚼,艰难地吞咽原本清甜可口的果肉。
走廊传来人踏在地板上轻轻的嘎吱声音,奶奶来了。士道站起来,把门拉开朝外走。
“我不想和你说重话,你自己反思吧。”
反思什么?我挺直腰背,揪着一颗心看他。他没有转头,继续朝外走。门被关上,两个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
他不说明白,我也没有头绪。他是不会无故对我刁难的,但我到底犯了什么糊涂,是天大的错事吗?他么激动,非要跑到乡下找我,也不怕被奶奶拒之门外,甚至被怀疑来历,送去警署问话。你还要不要好好踢球了?
我盯着他剥开一半的桔子,心神不宁,陷入沉思。
挨着厨房的小屋专门用来洗锅澡。里面砌有灶台,上面架一只足以装人的特制大锅。我最喜欢端一把小凳在锅里坐下。满是药香的温水淹到胸口附近,屋子里蒸汽缭绕,热乎乎的。奶奶在墙的另一边守着烧火的灶洞。她熟练掌握火候,我不用担心自己会被煮熟。
没想过士道会来这里。今天的药汤里额外添加美肌的白芷、甘草和玫瑰花,我本来想好好享受的。穿上大衣,到屋外找到奶奶。她手里拿着长铁钳,正把灶洞里柴禾扒出来,只留一半,熟练地控制火候。
蒸汽从墙上窗户小缝里大量弥漫。偶尔,奶奶问士道水温如何。听到他声音,我松一口气。他心情恢复了,似乎还很惬意。
不知道哪家邻居在唱卡拉OK,跑调但快乐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穿过椿花枝头,在院子蔓延。
一阵风把我的头发吹乱,像麻雀的羽毛挓挲起来。柴禾烧尽,灶膛里堆起玫瑰色暖烘烘的热炭。我在边上蹲下,伸出手取暖。
奶奶拉扯我衣袖,让出座位,夹柴禾的钳子也放地上。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没多少掌火的经验,只得硬着头皮坐下,不断用眼神征询,什么时候加柴,什么时候少柴。
“奶奶,她还在屋里吧?”
士道开口说话。我对奶奶眨眼,连连摇头。奶奶领会,“她怕冷,这会儿多半还猫在暖炉里。要我替你捎话吗?”
“谢了,但我会当面和她讲清楚的。”
“在闹别扭吗?”
“是我有错在先,我向你道歉。她毕竟是你孙女。”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溺爱孩子的长辈。”奶奶说着,侧过脸看我,仿佛指出我才是开坏头的那个。
浑身不自在,很想溜掉,但又怕弄出可疑的声音让士道发觉。我一动不动,石头一样坐在原地继续听着。
“谁都有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这是人一生的障碍,要靠时间和经验去克服。既要相互迁就,也要及时醒悟,做出弥补。”
奶奶和士道聊着,又好像在开导我。火光照着她的脸和银白头发,一双不符合高龄的眼睛明亮清澈。她看向我时,我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慈悲。
趁士道泡完锅澡,离开小屋的空档,我急忙跑回屋里,蹑手蹑脚钻进客厅,趴在暖炉的桌上假装睡着。装模作样差不多五六分钟,他果然来了,先是站在旁边打量小会儿,接着出声叫我。我不应答,他自然上当。又过一会儿,奶奶也来了。
“她的房间是二楼左手边第一间,麻烦你送她回床上休息吧。不过她这几天不是在吃就是在玩,当真是考完了心也野了。要是你看见她房间乱糟糟的,还请别太见怪。”
奶奶的请求和告密让我差点装不下去。我承认我这两天过得挺放飞自我,但不至于把卫生搞得那么差。士道一定也清楚这点,可他却笑着回应——
“没有关系,我早就习惯了。”
啊?
习惯什么?
我乱糟糟的房间吗?哪有那么乱!
很想不管不顾地出口反驳,但他靠近时全身散发的潮热气息,药草的味道潮水一样涌来。他把我打横抱起的一刻,我身体悬空,又好像静静地沉没了。
出客厅左拐,只走五六步就看得见台阶,他又长得长手长脚,不到十秒钟就能登上二楼。但是,他竟然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给你五秒钟,如果你还要继续装睡,我就送你回房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声音里释放的意味如同挑衅。可我自知理亏,又感觉心里热流滋生。我像一颗苦苦的药丸,在他温暖的胸膛里一点点软化。我默数三秒钟,睁开眼睛。
“好嘛,我认输。”
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装睡。心想既然消化不了烦恼,先躲起来,等时间过去,说不定就有头绪了。
“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吃掉了?”他挑眉嘲弄。
壁挂的小夜灯光线平平,但他眼睛还是特别明亮热烈。焦点落在我脸上,他说教我。虽然表情是轻松的,可我还是觉得他的视线正在贯穿我,很严厉,甚至威严。
——既要相互迁就,也要及时醒悟,作出弥补。
奶奶的话清晰回响。我仍不清楚为什么士道特地到乡下来,但这一定是他态度里掺杂恼火的原因。我接受他的批评和调侃。等他消停,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突然沉默,挪开脸,眼睛半闭着,好像在犹豫。
几滴水珠顺着他刘海滴到我脸上,我条件反射伸出手,把他发丝往头顶捋去。湿漉漉的大背头,饱满光洁的前额,眉毛清晰浓密。
我掌心里都是水渍,也沾染更多他身上的味道。他默默关注我的行为,下一秒眉峰皱蹙。
“你之前嚷嚷着要没收我的发胶。怎么,我放下头发反而不习惯了?”
我盯着他眉心浅浅的褶皱,“你干脆剃光头算了。不用听我念叨,不用买发胶你还省钱了。”
“换做从前,我会很乐意配合你把话题岔开。但现在不行,我还是……”
他说着,声音渐渐变小,又在我提问前迈开脚步,把我房间门打开。
“别听奶奶胡说,我才回来住几天,怎么可能弄得乱七八糟。”
我嘟哝着。虽然屋子里装有暖气片,但还是觉得坐在床头一定冷冰冰的,竟有些舍不得让士道把我放下,不禁继续碎碎念,“你刚才也是,跟着起什么哄。”
他瞥我一眼,弯腰把我放在床沿,“我知道你还算爱干净。但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私下是个怎样鲁莽的糊涂鬼,我心里是有数的。”
我无言以对。他顺势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我。我感到拘谨,用力并拢双腿,手放在膝盖上,有些惶恐地和他对视。
没有刘海遮挡,完全呈现在我面前的他的双眼,这双被浓密金色睫毛衬托,显得有些阴暗的眼睛凝重地盯着我。
“关于之前的约定,我会遵守承诺,耐心等你的正式答复,所以不会对你做出越界的事。但现在你稍微破个例,让我抱一下。”
这个请求有巨大的震撼力。我脑子当场宕机。
“是我想的那种抱法吗?”
“万一不是呢?”
“欸欸?”
“呵,开玩笑的。”
他闭着眼睛,把手张开,像要把我包裹似朝着我的腰环绕过来,上半身一边前倾,把头的重量轻轻压在我大腿上。一瞬间,我出现幻觉,以为自己是故事里的牧羊女,而他……
听说山羊在西方宗教是邪恶的象征,他本人又有过行径恶劣的黑历史,所以把他当做一头占我便宜的坏羊或黑羊,这一点不突兀。只不过,他现在当真露出了反刍动物那样温驯又安静的一面,我看见他侧脸有倦意。
“我纠正一下,这个应该叫膝枕。”我忍住戳他面颊的想法,一边咕哝道。
“有差别吗,反正都碰到了。”他有些含糊地回应。我感觉压在腿上的分量重了几分,他似乎下一秒真的要沉沉睡去。
“喂,你别真把我当枕头了。”我试着摇晃他肩膀。可他嘴唇嗫嚅着,同时缓缓抬起眼皮,“这连膝枕都算不上。我胸口被你膝盖顶得要喘不过气了。”
“不舒服就站起来。”
“再给我三秒钟嘛~”
“好。三、二、一——怎么还不起来?”
“五秒钟。”
“哼,无赖。”
我揉乱他还湿着的头发,再在他衣服上蹭两下,擦干手。又坐了一会儿,我小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让你这么耿耿于怀,也不趁现在好好休息。天这么冷,非要到这里找我。”
“不这样做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说,我果然是关键,就像罪魁祸首?”
“接近正确答案了,但我不想说,你自己想吧。”
“我要能想出来就不会问你了。真的,我不想和你闹别扭。你就告诉我吧,我道歉还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
他再次用闪着严厉的目光朝我看过来。我忍不住把头转到一旁。
“因为我比你更不想闹得太不愉快,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站直身体,敷衍似的用手拍我肩膀。
就这样道过晚安,他下楼去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还没睡着,总是在闭眼不久后坠入一个古怪的梦境里。我就像一个透明人,谁也不能发现我,包括士道。被忽略的滋味很难受,每次醒来心里都沉甸甸的。
凌晨两点四十。
我坐起来,换上外出的厚衣服。睡不着就出去走走,说不定院子里椿树开了更多漂亮的花。
奶奶把一楼一间房收拾出来给士道休息。我下楼梯,轻手轻脚经过走廊,尤其是他的房前。仿佛我是贼,他倒成了主人。
一切顺利,马上就到玄关了。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头顶的灯却骤然亮起。我眼睛刺痛,拿手遮挡。噗嗤的笑声从一旁传来。从指缝中望去,士道端一杯水,倚着冰箱,看好戏似的打量我。
“全副武装,是准备去偷牛吗?”
“你才偷牛呢。”我翻白眼,盯着他手里的杯子。白瓷,冰裂纹,水墨竹子。“你拿的是我杯子。”
“你的?”他垂下眼睛端详,“中老年品味。”
“你更没品。”我挖苦,又被他叫住——
“你要一个人去外边吗?”
“睡不着,想出去走走。”我实话实说。他把杯子放进水槽,让我等他两分钟,他跟我一起。“这里治安很好。”我提出抗议。但他撂下狠话,要是他换好衣服看见我没在原地,他就要狠狠修理我。
好,你是老大。我扭开头,举起双手表示妥协。
院子里积起的雪如鹅毛被褥般松软。绕着屋子走一圈,站在那棵椿树下,我忍不住回头张望,我和士道的脚印排列成两行。如果中间有凌乱的部分,一定是他说话惹恼我,我气得跳起来打他的头。
他看了看水红的椿花,问我奶奶的大丽花种在哪里。我惊讶,他怎么知道奶奶种了大丽花。
“我还知道你邻居家里养了一条黄色大狗。”
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保存的图片,是去年夏天我发给他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一个人出来转悠。我给他分享乡下的风景,他却抱怨说这里没有像样的足球场。后来,他差点打车来找我,我好说歹说,总算让他取消行程。
种大丽花的地方,种黄瓜的地方,发现蝌蚪的地方……还有田野外绵延起伏的山谷。只是今晚夜空漆黑混沌,不像那晚灿烂发光。
我带士道走过照片里的每一处,偶尔张嘴吃到一朵横飞过来的雪花。雪花松软如粉,轻飘飘落下,粘在枝头路面。我伸手扫过士道肩膀上积起的薄雪。
“你应该等春天,等天气暖和些再来。”
“我不在意照片里的东西,这里也踢不了球。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大团白气从他嘴边升起,四处弥漫。他的眼眸看上去稍微朦胧,等沉默之际又恢复明亮锋利。我走在他身边,心里凝结莫名愧疚的情绪,虽然我不记得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
正想着说点什么,头顶上方冷不丁传来“哇——哇——”仿佛嚎哭的阴森叫声,我跳起来,一把抱紧士道的胳膊。不知道是什么鸟立在枝头,像生铁浇铸的雕像似的浑身青黑。我抬头哀怨地瞄着,后背一片冷汗。
士道倒没什么反应,用另一只手把头上的雪扫去一些。“走吧。”他招呼道。我点头,又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松开。
“你冷不冷?”他忽地问。
我穿得厚实,刚想说不冷。转念一想,我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还是有点。”我贴近他。他被风吹得发硬发脆的羽绒服面料在我脸颊摩挲,感觉有点激灵,但我也发现乐趣。或者说,我很享受当下。
士道没有说什么,依然迁就我,步子迈得不大,走得不快。距离拉近后更能感受到这一点。
他是来找我的,我就是他远道而来的唯一理由。
胸膛里有一股狂喜的巨浪,兴奋和骄傲让身体自发产生热量。但我也不是一点都不惦记他。我有尽我所能给他回应,愿意从臆想中挣脱,迎接他过分浓烈的改变。就算这个过程好像掉进岩浆,心里跟着燃烧。重新认识这个人,仿佛面临一场灾难,或者走上一条遥远的道路,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停留。
想起不久之前,我还在拥挤的电车里忍受别人对他的指点,坚信他虽然是个疯子,打架,嘴臭,目中无人,嚣张至极,讨人厌的野兽。但野兽不迎合,不披人皮戴面具。野兽就是野兽。心里一阵不快,身体就张牙舞爪,有目的地好胜,也有理由地高兴踊跃。
我会觉得,野兽,士道龙圣他很纯粹。人的躯壳要装不下那样无限而明亮的自由自在。溢出来,爆发出来,就像香槟气泡一样激烈,能量转化成令人兴奋的眩晕。
有人讨厌这种刺激,但我感到开朗。因为他就在身边,更觉得心中涌现出来一种灿烂的情绪。野兽和天上的星体一样亮堂,好像我数千万记忆的深空里悬着一轮饱满的月亮。
雪下大了。他说该往回走,又讲起自己如何按新干线、地区巴士的方式一路找过来。
质朴的乡下,没有球场,没有泛滥的媒体,我落后于流行讯息,听他亲口告诉我早就发生的事,关于超新星大战的结果,关于U-20代表资格的争取。
我还在补完整的录播,他的第一场比赛还没看完。他没有介意,“要本人亲自给你解说吗?”
我还沉浸在那种喜悦的感动中,一边迟钝地体会他就在身边的实感。正在和我说话,看着我的人不是回忆中的形象。我踏实起来,高兴起来,也有忧愁暗地在心里结网。
“其实,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是不是,我又无意识地冲动犯错了?”
我两只手紧抱着他胳膊,仿佛这样就能得到回答。而他终于给我回答。
是一把钥匙,本该遗失的我家院门的钥匙。我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已经被他体温捂热。
暴风雪,赶考日,停滞的电车,老旧的社区,落水的女孩,拼命救人的男生和我……
记忆从此刻回到那天寒冷的清晨,我的面色变白,全身发抖,因为愧疚,也因为后怕。那时我感觉不到双手的存在,眼睁睁看自己朝水里偏移,身体沉得像灌满冷铅。
差一点,差一点我也会落水。
当我重新站起来,晕头转向到处呼救时也这么哀鸣过——差点就死了!就差一点!
恐惧像疯狂的子弹打在我脑子里,但侥幸和兴奋的情绪更激烈。我还想活着,本能就指挥我抑制悲观,不让我停滞在惊惧的猜想里。
“你干了一件不值得表扬的事,反正我绝对不会点头。你简直糊涂,鲁莽得要命。我也恼火得要命,又一直在忍,现在也还在忍。”
士道声音低沉,里面充满我能感受到的最为可怕的怒气。既是愤怒的,也是纠结的。他不能像对别人一样粗鲁对我。无论胸膛多么剧烈地起伏,吐息像沸水一样翻涌,他说完狠话,然后只剩沉默。
我低着头,抬起一只手试着触碰他的脸。怒火燃烧他的声音,他的全身。我摸到他鬓角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额上的静脉也奋张。一双眼睛圆瞪,血液在他太阳穴里发了疯似的悸动。我想用手指覆盖他的眼,他没有闭上,执拗地眨动,清醒地告诉我他有多耿耿于怀,又有多无可奈何。
原来是这样,士道他知道这件事了。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但他已经知情。担心、焦虑,咬牙切齿,他为我冒险的行为感到愤怒。因为真的在乎,所以被激怒,所以一定要来见我,和我当面清算。
在内心深处郁结的不安,终于不再模糊不清。我心里不断发出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的声音,把手放下,颓然靠在他身上。
“你可能会把自己搭进去,在下雪天的臭水沟里被活活淹死。因为你能力满足不了你的一厢情愿,你和那个男人一样,只是自我感动。”
“我知道错了,真的很对不起。但那不是臭水沟,是人工渠。”
“死了就是死了,和你在哪个地方有关系吗?”
我极小声的反驳遭到抨击。简直不敢看他眼睛,那锋利而灼热的视线刀刃一样落在我身上。他不能和我大打出手,只能口头反击。我也没想到,这件事在他心里刻下的创痕,似乎比我自己体会到的还要深刻。
“你要庆幸你还活着,不然这个世纪最残暴的罪犯要诞生了。”
听吧,果然十分深刻,深刻到我感到大海淹没般的生存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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