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六月初的周末,天不亮就被闹钟叫醒。今天要回老家给奶奶办寿宴,在当地一家小酒店。上大学的表哥被推上去做主持人,我也被要求发言,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了一篇自认为肉麻的祝词。
“你要这样子上台吗?”妈妈已经准备好早餐,见到我就大呼小叫。
我穿杏色细麻短袖,阔腿裤,头发一贯地简单扎起,朴素得漫山遍野的花草。我说在乡下就是要自然点才好。
“把上星期你姑妈送的红裙子穿上,再把头发编成辫子盘起来。”
“那条裙子!太红了,穿上去像女鬼!”
“没出息,哪有18岁朝气蓬勃的女鬼?”
“好吧。只要来我们学校读高三,是个鬼都要疯。”
我吐舌头,回楼上换行头。
手机里有一条新消息,一张拍摄于刚才的照片,山上的日出。清晨五点刚过的时候。
士道发过来的。
我不知道他正在哪里的山上。这么久不联系,突然发照片给我而没有任何文字备注,理由又是什么。我猜不出来,也没理会,看了就看了,我放下手机去拉衣柜。
在高速路上睡了四个钟头,我昏昏沉沉醒来,下意识看手机。没有新消息。我怀疑早上那张照片是士道发错了,本来不是要给我看的。理所当然把这件事忘记,没放心上。等熬过寿宴,结束和大人们冗长的东拉西扯,耳根子总算清净,我和表哥溜到水田里捉泥鳅和鱼,运气好还能看见水鸡,还有鹭。
“你准备考哪里的大学?”表哥问。
“想试试东京的大学,将来再去国外留学。”
“这可不容易。”
“嗯,我做好变秃子的觉悟了。”
我们在湿滑又柔软的稻田里缓慢挪动脚步,拨开带有芒刺的叶片,试图在某处浮萍下面有所发现。
“哈,我抓到了!快看!”表哥喜悦地招呼道,一边直起腰,把手从水里抽出来。
又粗又长,好大一根——
“蛇啊!”
我大声惊叫。他定睛一看,脸色苍白。我们两个像是活见鬼,连滚带爬离开田里往回跑,连鞋都忘了拿。
挨过大人教训,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我正对电风扇,一边吹风,一边打开手机。养成肌肉记忆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我点击士道的头像,打开聊天界面。
映入眼中的日出,青灰色天空,浓密的树影,颜色单薄的晨曦让我匆匆回神,又怅然若失般大脑空空。一头躺在散发着古怪草香的榻榻米上,我辗转反侧,不能安静。
已经入夏了。山里有蝉在叫。
挪到窗边,我把手机对准异常湛蓝的天空,大团白云之中有飞机的剪影。咔嚓。我拍下来,但最终没有发送出去,就这样看着飞机穿透云层,超越一切连绵起伏的山脉。
再次悬而未决的犹豫心情,我在万籁俱寂的空中漂浮,迟迟不能降落。
凌晨一点过,士道发来新的照片,一共两张。
我睡得不深,震动响起的一瞬就惊醒。听着周围女性亲戚的轻微鼾声,我小心翼翼走出去,到过道里借着月光察看。
第一张照片是空无一人的球场,路灯光线寥寥。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暗骂这个疯子,只要失眠就会通宵训练,一点不浪费时间。
再看第二张照片。他在拍夜空。可城市光污染这么严重,除了一片脏抹布似的深黑色,有什么好看的。不如乡下的夜空。有山有水有青绿的田野,满月如同质地清澈的水晶,光芒散射到任何方向。
再一次,我将手机对准天空,即将按下拍摄键。但是拍下之后呢,发给士道?或者不发,删掉,又或者自己存着作纪念。
决定和他告别的时候非常果断,但仔细想想,我更想和从前的自己说再见。我一直被士道的光环吸引,又在他头顶设置新的光环。这想法太片面了。希望他完美,看到他稍有改变就失望,背叛我的期待。
但他服从自己的意愿,无论在球场上还是生活里都我行我素,折腾头发,折腾皮肤,越来越个性,又无所谓谁把他当潜在威胁,谁都不容纳。身边的朋友水一样唰唰流动,不断有人接近,又被吓走,被撵走。
他不像人类。
我突然想,他是纪录片里迁徙动物中领头的那个,敢践踏鳄鱼的脑袋,也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蹬。他活得好好的,这种孤立的活法原来是骄傲的。
为什么我曾想控制他,放大幻想和憧憬的力量?
我明明不是他的对手,我才摸清楚他谜底的一角。
于是我拍下月亮,拍下此时此刻。我发过去,让他注意安全,别被人抓去噶了腰子。
信息立即转为已读。他收到,然后打来电话。我迟疑,还是接听了。
“你怎么还不睡,在乡下也要通宵学习吗?”
这熟悉的,很久没听到的声音让我阵阵恍惚,一颗心也终于落下来似的。我在走道慢慢踱步,下楼走进种菜种花的院子里。我没有说话,士道也不说,他的呼吸表示他在等。
和解也好,道别也好,相互交流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只是我还要一些时间,没法现在就告诉他,我曾经做过怎样不切实际的梦,或者说很想念从前的他。
我让他先挂断电话,让我拍点照片。
一脚踩进浅浅的水洼中,我给他看刚长出两条腿的蝌蚪。
奶奶种的紫红色大丽花开得很好。给黄瓜搭的架子上只有藤和叶子,瓜都被我和表哥吃掉了,因为奶奶不准我们贪凉吃冰棍。
深夜里偶尔有狗吠。我去厨房偷小块肉干,溜出去喂隔壁大伯养的黄狗。黄狗下了一窝崽,黑的、白的、花的,没一个长得像她。
田野外绵延起伏的山谷。夜空幽蓝的幕布里繁星显出醒目的光彩……
士道打字说:漂亮是漂亮,但那里没个像样的地方可以踢球。
果然是要把一生都献给足球的人。
我暗自吐槽,但没从前那么计较和调侃。而当我能接受这一点,就看清他更多更多。他对足球一心一意,对人情世故冷漠,不在乎社会和交往周转的规则。他坚持,无所畏惧,浓烈的性情,浓烈的边缘身份感,看起来很孤立,难以理解的野心和距离。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
我查看,他发来照片,坐在计程车里拍街景。
我问:你总算要回去休息了?
他否认:不是。
嗯?我不理解。
然后他再打一行字:我想见你。
我吃惊,差点没握稳手机,主动给他去电。他也第一时间接听。
“士道龙圣,你在搞什么?”我怕吵到别人,一边压低声音,一边往稻田跑去。在洒满月光的田坎上狂奔,青蛙和猫头鹰的声音和我的喊叫混在一起,“你疯了,你打车来这里?整整四个小时,你疯了吗?快停下,听见没有!”
“我不听,我有这么做的自由。”
“那我也有不见你的自由!”
“嗯,你可以不来见我。”
“诶?”
“我不会强迫来见我。但你也管不了我。决定要追你是我自己的事,突然想去你所在的地方也是我自己的事。就像我打算踢一辈子球,哪天在球场上倒下也可以,我乐意。”
“……你这人……你都不在乎我怎么想的吗?”
“那你有好好告诉我你的感受吗?讨厌的具体理由是什么,你说过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恐怕每一句都是遮遮掩掩的。非要把你舌头连根拔起,才知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何必言不由衷,被误解后又把责任推卸给别人?”
“……”
“我没有在教训你,这不是什么重话。我能猜到你的想法,但不代表我愿意无条件配合。直接说出来,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怎么做。如果我可以做到,我不会拒绝。而且……你现在又在哭,是不是,我听见你在吸鼻子。”
他说,这样确信地说。
我站在田坎上,稻田一侧有水波晃动的声响。心里清楚自己确实哭了,手一摸都是湿的,但我倔强地认为他听到了鱼或泥鳅游动的声音。
“哭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他又说,“你这样只会让我很烦躁,虽然我不会就这样放弃你。”
“……”
“我还有半小时就上高速了,在这之前,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实在忍不住,我哑着声音说:“我讨厌你。”
“嗯,然后呢?”
“我不想你到这里来,车费……车费太贵了……呜呜啊啊啊啊!!”
挨了一顿说教,我怀疑他喜欢我是假的。而我仍是善良地为他着想,不禁大哭起来。没良心的士道却在那边哈哈笑着,“钱,你觉得我缺钱?哈哈哈,不行了,你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想来了。可爱死了你这家伙!”
“可爱个屁!你……你一定会因为付不起钱,被司机带去荒山野岭,转手卖给器官贩子的。”我眼泪鼻涕齐刷刷往下掉,真的真的很担心发生这种事,“我很讨厌你,但我是个有良心的正常人,所以……”
我狠狠吸鼻子,“所以我不想你过来。而且,而且想和你重新开始,从今天起,我要和你重新认识。”
“哈?”士道重重啧舌,“在你讨厌我,但我喜欢你的前提下重新开始?你想和我玩什么S级难度的情趣游戏吗?”
“我在很认真地和你商量!”我又难过又气,用力跺脚,“因为你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士道龙圣了,你现在的头发让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摸,你是不是一周就要用两罐发胶?黑黢黢的皮肤我也欣赏不来。你越来越擅长惹是生非,走到哪里都是刺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很会打架。在球场上也是,为什么会有人把进球和……和黄色暴力的行为联系到一起?啊,这个思想肮脏的人就是你!所以,士道龙圣,我要重新认识你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不得不这么做!”
“呵呵。”
我说了那么一大堆,他却轻飘飘回我一声笑。
“我明白了,那今晚我就不过来了。等你回家,我们再当面谈谈吧。”
“你说到做到,现在就让司机调头!”
“已经给他打手势了。到家了拍照给你看。”
“好,我等着的!”
“真有精神。现在这样不就挺好的吗,有话直说,我又不在乎你凶神恶煞还是胡搅蛮缠,只要是你发自内心想做的。”
“受不了,你这人的社交规则真的很怪。一点边界感都不设立吗,不觉得这样不礼貌吗?”
“看人。我对你就无所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爱屋及乌。我是个心比天高,也心胸宽阔的男人。”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不和他继续谈天说地,飞快说晚安就挂断电话。走回奶奶家里,士道果然发来照片。他卧室窗户反射出淡淡的城市霓虹光。
随便挑个表情发过去,就当是回复了。我轻悄悄躺回地铺,很快就睡着,睡得意外踏实,深沉得像经历一场无尽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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